虚阁网 > 周梅森 > 沉沦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一三


  四爷并没扑过去,却用攮子在自个儿袒露的胸肌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顺着黑毛丛生的肚皮流到腰际,把老蓝布腰带浸湿了。……

  这是四爷的传统战法,具有十分完美的无赖艺术色彩。

  广田并不阻止,他知道:四爷素来十分爱惜自己的皮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放血;即使放点血,下刀也十分有数,决不至于出现生命的危险。过去,广田对此,很有些鄙视的意思。今天却不然,今天,四爷是为了缠住矿警拖延时间,血是为窑工弟兄流的,尽管低贱,却也透着几分伟大。

  对峙、纠缠之问,广银已带着七八百名窑工怒吼蓿顺着铁道扑了过来,眨眼间便将八节车厢围了个实实在在。接着,窑工们蜂拥而上,呐喊着、咒骂着将车上的人往下拽。车上的人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惊呆了,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后来,车上的人在挣扎中向窑工们动了拳头,窑工们立即予以有力的反击。一会儿工夫,局面便无法控制了,双方人员打成了一团。车上车下,四处是扭动在一起的身体。那几个矿警景况更惨,往往被三、五个窑工同时开打,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

  这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的原始的战斗。战斗的双方,完全凭拳头、脚板和身体的实际力量攻击对方,就象他们的祖先在万余年前用来攻击野兽一样。人类的长久进化和时代的日益文明,并没有根除人们自身的野性,所以,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人也会象野兽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

  刘广田开头还试图控制局势,制止住这场疯狂的打斗。他拚命地喊,气势汹汹地骂,然而,没人理他。后来,他身上也挨了募集工的拳头。他火了,小褂一脱,赤膊上阵了……

  四爷和一帮弟兄更是英勇,攮子、短刀胡飞乱舞,直往对手们的肉里钻,不一会儿工夫,便捅倒了十几个。四爷的麻脸、身体也理所当然地吃了对手们的拳脚,胳膊和嘴角挂出了血丝,半边脸庞发面馍似地肿胀起来。但是,四爷不怕,否则,四爷便也不是四爷了!他越战越勇,开头,还只是捡人家的臀部刺,末了,干脆不认这最佳放血部位了,逮着什么攮什么!

  混战由铁道渐渐移到路基,又从路基移到荒野上,直打得尘土飞扬、声嘶力竭,尚不分胜负。从人数上讲,双方相差无几,要想一下子控制局面都不大可能。

  一小时后,刘家洼增援的窑工又到,新来的窑工手持棍棒、矿斧,黑压压推了过来,一下子把募集工镇住了。募集工开始实行战略撤退。一个个光着脚丫子向南飞逃,荒地上抛下了几十个受伤的伙伴。

  刘广田爬上火车,大声喊话,阻止了窑工们继续追打募集工的企图和举动。

  战场渐渐平静了下来,刘广田命窑工们将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募集工抬回刘家洼治伤调养。他心里十分内疚,自觉着没能很好地担负起领导的职责,没能对募集工施之以礼。

  他暴怒地追问众人:“他娘的,哪个王八蛋先动的手?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四爷才道:“好象是他们先动的手!”

  “那也不该如此无礼!你们再这样闹下去,老子不干了!”

  说毕,跳下火车,骂骂咧咧往回走。

  走了没多远,刘广银建议道:“二哥,为防后患,咱们干脆把小铁道掀了吧!看它狗日的火车再开?!”

  刘广田眼睛一亮:

  “有理!”

  于是,千余名窑工一拥而上,棍撬,手扒,肩扛,硬是把两千米铁道掀了个底朝天。

  募集窑工受挫。沪电紧急催煤,董事会令秦振字恢复原包工费用,维持窑工日工资三角六分,确保工人复工。秦也意识到不能两面受敌,遂于二十八日和二刘谈判。由于三先生作祟,谈判未获成功。三十日,日资控制的北方煤矿煤价又升,董事会内吵成一团。秦负压力愈重。四月一日,王子非再访尹文山,力陈利害,请县府斡旋。二日,尹文山拜访三先生,三先生坚持原赔地条件不变,并引尹观其饥民日常之苦。斡旋失败。二日下午,矿警队和窑工发生冲突,窑工被打伤三人。三日,三先生以村寨所藏之枪炮器械武装窑工,武力械斗已在所难免。其时,大名鼎鼎的绿林人物祁六爷介入纠纷。

  …………

  §第七章

  祁六爷大号祁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光绪三十年,率众抗捐,捣毁税局,被官府通缉在案,三年后窜入青泉县境,打着杀富济贫的口号抢劫店铺,绑架富户,闹得地方不宁。六爷在其事业鼎盛时期,拥有好马几十匹,枪手近百名,动作起来,如江堤溃决,势不可挡。那时辰,六爷马蹄所到之处,寨寨关门,家家闭户,上至知县,下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宣统元年,六爷的活动区域已扩至苏鲁豫皖,在四省交汇的广大地区驰骋、辗转,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们专和官家作对,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走,时尔深山密林,时尔鲁南、苏北,哪里的防范力量薄弱,他们便出现在哪里。他们的窝村、窝寨很多,青泉县境内的周楼便是一处。

  宣统二年,会党起事,派人传帖联络。祁六爷欣然前往,结果,起事失败,会党首领被杀,六爷兵马折损大半,流入鲁南深山。也是这一年,内部危机出现,手下发生火并,兵马一分为三,六爷愤而退隐。退隐时只留亲信家人六名。直到民国三年前后,军阀混战,局面再次出现混乱,六爷二次出山,带慓悍之徒数十人,继续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六爷武艺高强,刀枪棍棒样样俱精,骑得烈马,使得快枪,更加上浑身是胆,官府也怯他三分。相传,民国五年,北京政府向青泉县委派了一员知事,前呼后拥赶来上任,不料,在大路上被六爷截住了。六爷孤单一人,身着一件破长衫,两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手里攥着短枪,枪口隔着布衫,活生生地指着马上的县太爷。

  县太爷伏在马背上大气不敢喘。

  六爷冷冷一笑:“害怕么?”

  县太爷连连点头:“怕……怕……”

  “大爷就是祁老六、祁天心!”

  “久……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那还不快给我滚下马来?!”

  县太爷翻身下马,垂首立在一旁。

  六爷偏腿一跃,跳上县太爷的座骑。

  “天热么?”六爷问。

  “热,热!”县太爷道。

  “热,给你根黄瓜吃!”

  六爷将手从布衫里拿出,那手里攥的不是短枪,却是两根弯弯的黄瓜。六爷摔下一根给县太爷,打马便走。待六爷走了好远,县太爷这才想起命随从开枪……

  后来,这位县太爷四处张榜,赏洋千元,买祁六爷的狗头。不过,这笔买卖却未做成。倒是县太爷自己吃了暴乱饥民的刀子,一命呜呼了!

  六爷再度入境,引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注意。这人便是罢工前夕被刘广田打伤的柜头周洪礼。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