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沉沦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他重在转椅上坐了下来,随手翻起了刚到的报纸。这里远离都市,消息闭塞,了解外部世界的情况,唯有看报。京、沪出版的《时报》、《申报》、《民国日报》往往要晚到十余天,新闻永远是旧闻,而这些旧闻又总是使人十分沮丧。政府无能,列强霸道,巴黎和会搅起的风波经久不息。每读报纸,皆有罢工、罢课、罢市、请愿、示威之报道。北京徐世昌政府,明里三令五申,要发展经济,倡导国人办矿;暗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乃使开办实业总不见多少实绩。广州军政府,也怂恿军阀东征西讨,气得孙中山两次电告国会参众二院,发誓辞去军政府总裁一职。国家前途实难预测,在这种气氛中办矿,真真是举步维艰。

  全国形势越来越糟。翻开《申报》,一条醒目标题,炸弹一样爆入秦振字眼帘:

  “天津学生会,致电北京政府内务部,称云:‘山东交涉,现交阁议,望力持到底,万勿通过,本会誓作后盾。’内务部以‘狂妄’二字批之。”

  其它几份报纸的头版,几乎全是罢工、罢课的报道:上海三新纱厂四千余工人罢工;上海南北市绳索工人罢工;天津学生集体罢课;河南印刷工人罢工;湖南各界公民驱张,通电北京政府,控告张敬尧十大罪状,“迫恳大总统(钧院)迅将湘督张敬尧撤任查办,以全民命”,……

  秦振宇摇摇头,心灰意懒地放下报纸,无意中又在《时报》二版左上角看到一条消息:

  “本报曲阜快电: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出生,徐总统亲电恭贺。”

  无聊之至!秦振宇突然间对坐镇北京的那位徐总统产生了一丝怨恨:国事艰难,政令不一,民怨天怒,这位大总统居然还有心管这等闲事!

  他一挥手将报纸扫下桌面,从笔筒取出一支毛笔,开始草拟给上海董事会的回电。他要告诉董事们,秦某不是吃干饭的,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将在这块土地上起飞,但是,他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

  公司挖肉补疮,削减各大柜包工费用。各大柜旋即变本加利向窑工转嫁危机。工钱由每工三角六分,降为两角八分;每工工时由十小时升为十二小时。窑工中怨言顿生。然而此时尚系农闲,且春荒已露端倪,乡间青黄不接,下窑人数有增无减。公司以为得计,却不料,危险已潜伏在静默之中……

  §第三章

  以兴华公司为中心,刘家洼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窑工以及他们的近万名家属。窑工区分两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门外,一片在新开的七号井附近的黄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门外的,叫西窑户铺,七号井附近的,叫东窑户铺。窑户铺里几乎没有多少正规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垒的草房;二流的,数秫秸夹过后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种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马架。搭眼便能看出,这些建筑最初都是临时性的,直到如今,它们的主人也还多多少少把它看作临时性的。窑工大都是无产或破产的乡下农民。有的破产以后,家里还有老宅基,还有亩把八分的地,农忙时也还要回去侍弄两天庄稼哩!他们最终的希冀还在于脚下的土地,无不企盼靠一双乌黑的手从深深的矿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愿者,千儿八百里也挑不出一两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变成了矿井的奴隶,变成了彻底的无产者,——发家致富的希望总还算得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他们连这希望也丧失了。于是,他们开始修补自己的草棚、马架,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正儿八经地做一个真正的窑工……

  窑工与农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农闲时,有地种的农民也成了窑工,提着豆油灯,扛着煤镐,一天挣上几角现洋。农忙时,没地的窑工却成了农民,——他们放着窑不下,宁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挣半斗几升的新麦、红高粱,也借此机会和久违的乡土亲近一下。每逢这辰光,公司便将工钱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难得上去。公司对这不可救药的农民习气极为憎恶,农闲时,也常常寻机拿捏窑工一把。

  实行包工制以后,这农民习气便也带进了包工柜。各柜柜头原都是些带有无赖气的各方地痞,现在,各用一方人马,自然是好鱼得水。但,各柜之间,则矛盾重重。因为,每个柜下的窑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势力便自然而然的带入柜中。各柜之间经常大打出手,大械斗三六九,小打闹天天有。在旷日持久地对抗、角逐中,以刘姓乡民为主体的周家柜王家柜渐渐占了上风,刘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刘广田靠其家族势力,凭借一对老拳,在东西窑户铺打出了一个任其独往独来的世界。

  刘广田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车轴儿个子,并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点塌,说起话嗡声嗡气的,相貌并不威武,就是一副拳头硬实,经常给那些不驯服的对手一些相当出色的教训。连出名的无赖刘四爷也惧他三分。各柜窑工都称他“二哥”,只要说是和二哥沾亲带故,拜过把子,监工、柜头都得敬着点。刘四爷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刘四爷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搅蛮缠;二哥玩命却是光明正大,处处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难得到众人的同情了。你说挨了揍,大伙儿嘴一撇,鼻子一皱,保不准会说:“谁揍的?二哥?二哥会揍错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经地义代表了真理。

  无理不惹人,得理不让人,是二哥的处世原则。忠孝礼义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这信仰来自早年刘三先生的谆谆教诲,来自说书艺人的信口雌黄,来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装社戏。二哥尽管不能识文断字,那机灵的脑袋里却溶汇了这庞杂的传统思想的精髓,几乎成了大半个思想家,而这思想偏偏又是广大窑工乐予接受的。于是,二哥一跃而成为实际的窑工领袖。

  昨日,全矿十三家包工大柜采取统一行动,同时压低工价,延长工时,在几千窑工中造成了一场混乱。一时间,叫骂声顿起,各柜窑工中的头面人物均找到刘广田门下商讨对策。刘广田对此自是愤怒难当,首先提出要以全体罢工予以对抗,各大柜的头面人物当即响应。但,王家柜刘姓窑工刘广银却提出了罢工后大伙儿的衣食问题。这把大伙儿难住了,遂不欢而散。偏偏这日,周洪礼包办的周家柜发生了另一桩意想不到的事,酿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引爆了这填满怨愤的火药桶。

  这日下午,刘广田带着十余名窑工在六号井上巷掘石门,发现迎头有一大拇指粗细的小孔向外喷水,气味很大。刘广田揣摸是透了开小窑时采过的老墟 ,老水里一定有脏气 。果然,进窝不到半晌,便嗅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上的豆油灯,灯光异常明亮,炽黄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兴奋得一窜一跳,体弱的弟兄嚷着头晕。刘广田是个老窑工,颇有些窑下经验,自知情况不妙,便猫着腰钻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头子,要求撤人,对窝子进行通风处理。

  不曾想,柜头周洪礼偏偏来上巷查窑,一日回绝了刘广田的请求,要他们继续做透。

  周洪礼拍着刘广田厚实的肩头道:

  “二哥,你带着伙计们放宽心干,没事!那点老水,流完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两天窑户饭了,这还没数?!”

  刘广田眼一瞪,破口骂道:

  “放你娘熊屁!挣那两个屌钱,犯不上这么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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