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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夜里,邵伟涛走后,静薇总是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听邻居说,那是野猫在叫,听起来却像哭。野猫的哭声宛若一个垂死婴孩的嚎叫,一声更比一声惨烈。

  每当这种时刻,静薇都会感到很难过,喧闹的泡沫纷纷落下去,剩下的只有满桌歪斜的杯盏,吃剩下的菜,喝剩下的酒,他刚才坐在桌边的样子,仍滞留在那里,其实他人已经走了。

  静薇最怕听到他离开时发动汽车的声音,每当听到那种声音,她整个人都要撑不住了似的,仿佛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被他带走,留在这房间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这个空壳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筷,杯子和碗之间时常发出“当”的一声响,将她从冥想状态拉回来,她站在现实的桌边,凝视着结在碗边上厚厚的油垢,想起那段“我有那么老吗”的对话,甜蜜的情绪又重新回来。

  ——你瞪那么大眼干什么?

  ——看你。

  ——我长得怎么样?

  ——像酒,越老越香。

  ——我有那么老吗?

  ……

  每次吃完饭,邵伟涛都要问静薇“我帮你收拾吧?”静薇就说“等你走了再说。”每回说完这话她心里都一动,“他总是要走的啊”,耳边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在对自己说。

  自来水龙头失去控制了似地,喷出一束急促的水柱,冲在下面的碗筷上,有一根筷子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静薇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想,这么晚了,会上谁打来的电话?

  母亲的电话

  电话是静薇的母亲打来的。

  “静薇,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静薇,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很为你担心。”

  “静薇,你明天回来一趟好不好?”

  静薇心里很不好受,她知道母亲要跟她谈什么。16岁那年发生的事,表面上已被时间抹去了,其实在她们内心,谁也不曾忘记。16岁,26岁,时隔10年,她的身体总是堕入不堪的境地,总是违背母亲的意愿,总是滑出正常的轨道,10年近乎惩罚的生活,她不停地同自己作战,同身体和欲念作战,她总以为,她战胜了自己,可是到头来,什么都不曾改变。

  第二天上午,静薇先去杂志社,准备处理完公事再回母亲家。进门的时候正碰到编辑部主任杨霄,杨霄说昨天有个叫曹自立的人送来一大堆稿子,都说是独家报导、大新闻,细翻翻却一篇都不能用,问静薇怎么处理。

  “你来处理。”静薇说。

  “他说是你的朋友。”

  “别听他的。”

  话音末落,曹自立的电话倒来了,“稿子看到了吧?”他一上来就这么问,也不说他姓甚名谁,透着股自不用多言的稔熟,“都是些好稿子啊,重头戏”。静薇真懒得跟他多罗嗦,只简单说“不合适,请拿回去”几个字,句子短得好像电报。

  这下激怒了曹自立,他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动物,静薇甚至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有个声音上蹿下跳,忽儿又打一个滚儿,利爪透过电话线就要伸过来,抓到她脸上来。

  一上午都被那个讨厌的声音缠住了,连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静薇就匆匆往母亲家赶。在地铁车厢里,静薇看见站在对面看报纸的男子,眉眼和鼻子竟有些像霍雨晨。隔了10年时间,她一定认不出他来了,就算是真的霍雨晨站在对面,也不一定认识他。那个孩子她就更认不出来了,他们没让她跟那孩子见过面。

  有时她会看到一个孩子,觉得似曾相识,就盯着人家看上好半天。

  “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其实她看到的孩子,往往要比她的孩子要小得多,但她没有概念,想象中的那个小孩,总是好小的一个。10年后的今天,她想如果有机会,她会跟母亲谈谈关于这个孩子事,她觉得她有权知道,最起码是男是女她应该知道。

  胭脂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妈可以告诉你,那是个女孩,生下来小脸喷红,起名胭脂。”

  母亲的话,使静薇感到震惊。她一直想象他是个男孩,现在,从母亲嘴里,他却变成了一个女孩,一个红彤彤的、名叫胭脂的女孩。

  “有什么线索?”

  “没有。”母亲说,“我叫你来,不是跟你谈孩子的事,我听说你现在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是的。”

  “他有家?”

  “是的。”

  “静薇,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因为我爱他。”

  母亲的脸,由灰转白,再由白转为灰白。她原以为,女儿会对自己做过的事遮遮掩掩,想不到她非但不遮掩,反而理直气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静薇在家里只呆了15分钟,就起身要走。继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沉默地看报,沉默地收拾房间,沉默地吸烟,从静薇的视角看,母亲如何能接受这个岩石般的男人,并同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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