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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顾凯歌用手捋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脸上挂着油汪汪的笑容,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他说:“至于嘛,不就是换了一套行头嘛,哥哥的脸还是那张脸,手还是那双手,唯一不同的是哥哥今天发了,不是一般二般地发,而是大发,大发你们懂吗?大发就是一下子赚了一百万,钱多得一摞一摞的,哇——那种感觉真是爽啊!走走,今儿个咱们哥仨好好搓一顿,来它个一醉方休。”

  他们仨有说有笑地往餐厅走,在狭窄幽长的过道的转弯处,他们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女人穿着很短的超短裙,头发长长地从两边垂下来遮住脸颊,她走过来的样子几乎没有人能认出她是谁。直到他们已经错过去了,林适一才认出那个女人是谁,他大着胆子叫了一声:“格格!”

  大家同时回过头来互相张望,这才认出了对方。

  林适一走过去问:“皮草格格,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皮草格格柔媚地眯起眼睛,微笑着说:“是啊,好巧的。你们怎么?吃饭啊?”

  林适一像个大男孩似地贫嘴打趣道:“我的一个朋友发了大财,烧包烧的,不请客他难受得慌。”

  皮草格格笑起来,而且笑得越发妩媚。林适一看着她一脸甜美灿烂的笑容,有些怀疑自己那天的经历。他想那天在火车道旁边见到的那个阴郁忧伤的女子,她到底是谁?林适一眼前红光一闪,那四个吊死鬼形象在他眼前再次出现,火车开过的时候,整个屋子被震得抖了起来,皮肤像水波纹一样发生错位,震动过后才又复位。

  那天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别人看不见的乌云,一直悬挂在林适一头顶上,无论他走到哪儿,那块云都跟着他。席间,林适一一直望着一起吃饭的头发长长的皮草格格发呆。这份专注让他几乎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只能依稀看见她的表情。她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含笑望着大家,表情适度,仪态合体。她温文尔雅的样子让林适一觉得陌生,仿佛她躯壳下面还隐藏着另一个躯体,那躯体才是活的,真实的。

  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整晚都在调笑、抽烟、吃饭、喝酒、唱歌,连地方都变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酒店的包间里吃东西,第二次是去茶楼喝茶,第三次又是去KTV唱歌。皮草格格一直以她虚假的“躯壳”混迹于人群之中,在KTV包间里她拿出背包里自带的舞服,跳了一段所谓的“雪舞”。在她开始跳舞那一刹那,白色薄纱舞裙忽然从中间裂开,林适一隐约觉得看见了她的真身,但那道白色口子很快又合拢了,她又恢复了原形,曼妙的身姿舞个不停。

  雪舞,林适一记住了这段舞蹈。

  只是后来在其他地方,他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跳过这种迷幻的舞蹈。

  3

  从“雪舞”的浪漫气氛中走出来,林适一似乎双脚落不到地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待会儿回到家见到老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她也曾经是个浪漫的人,尤其是在学校的时候,特别爱玩爱打扮。雪儿曾经说过,她不愿成为一个“菜市场女人”——拎着菜篮子到菜市场上挑挑拣拣,身形邋遢,衣着随便。她说过她是一个“明媚”的女人,当时林适一对“明媚”这个词颇为欣赏。他是一个对词语敏感的人,不仅对词语敏感,对周围的事物也很敏感,有时候,他常常用“哈哈”一笑来掩饰这种敏感。在他大笑的底下,说不定隐藏着什么难言的忧虑。

  看过“雪舞”之后的林适一,把老婆想象成了另一个“格格”,他以为雪儿会长袖善舞地等着他回来,结果,一进门心就凉了半截。他看到一个满脸愁容的女人,正坐在地上用剪刀正乱剪着那些高级时装。林适一冲过去冲她吼叫:

  “雪儿,你疯了吧?”

  雪儿慢慢地抬起头来,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让林适一觉得很恐怖,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千里之远,又仿佛他们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无言的冷据和嘲讽。雪儿低下头,继续拿剪刀剪堆在地上的那些衣服——那些是雪儿的心爱之物——她平时最爱那些漂亮衣服,现在拿剪刀剪它们,如同在剪她自己的肉,她内心一定疼得要死,挣扎得要命。

  可她还是要剪……

  林适一眼前出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们徜徉在北京各种各样的华丽商厦里,地面光鲜如镜,气派的载客电梯在各个楼层之间滚动着,把客人源源不断地送到各个楼层。五彩缤纷的各色服装,让人看了就想买。林适一总是从容不迫地站在她身旁,怀里揣着大钱包等待付钱。雪儿每回买到喜欢的衣服,就会对丈夫特别温柔,夜晚主动要求亲热,缠绵得没个够。漂亮的衣服就像催化剂一样好使,每当雪儿情绪不好,因为一点小事而烦躁不安的时候,他就会对雪儿说:“走吧,上街去逛逛。”

  可是现在,雪儿却将她的心爱之物一件件地撕碎、剪烂。林适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当他看到雪儿拿起锃亮的大剪刀,要在他们的最近刚买的那件名牌小睡裙剪上一刀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他红着眼睛冲她嚷嚷:“这都是钱买的!你做这样给谁看?要气死我吗?你要剪这些衣裳,还不如索性给我一刀算啦!”

  这时,蜜雪儿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你心疼钱了吧?我就是要你心疼,让你受不了!怎么着吧你!我就是要你受不了,让你难受,你去死吧!我恨你!”

  林适一从地上捞起一件牌子很好的衣服,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他说:“你恨我?啊,你说你恨我?你再说一遍?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为了谁呀我?为了满足你无底洞一样的欲望,我努力赚钱从不含糊,你今天想起买这,明天想起买那,我说过半个‘不’字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半条命都快给你搭上了,你还不知道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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