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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你以为尼姑就好当吗?我可见过大山背后的那些尼姑庵。不单单长年清锅冷灶,还终日阴冷,不见阳光。每天念经打坐不算,单单是凌晨即起你就受不了。

  没有什么受不了的,只要你真的断了尘世的念头。

  和那么多满心幽怨的女人?在一起,你以为她们都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淑女子?大都是为了一己的不幸才皈依的,对佛法经意几乎一无所知。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出家。你知道我是个很现实的人。我只是想要逃离,或者起码做个了结。现在可谓一片茫然,这种没有目标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所以,那个岛真有那么重要吗?一开始我就怀疑你的选择,你的固执又让我不能不顺着你。

  哦,你误解我了,我不是说梦想不重要。

  我是说,亦苏不由得激愤起来,难道除了零号岛,你就没有别的梦想了?

  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大厅。子规觉得她就应该如此气派。或者这已是最后的晚餐了。然后基督将背负十字架前往骷髅山。

  是的梦想就那么重要么?这一次子规记住了亦苏的诘问。于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竟然真的觉出了零号岛的虚妄。那样的一座房子当吃当喝?人睡觉时需要的不过是一张床。而一个女人孤零零住在山顶,在如此繁乱的环境中子规敢么?况且这里早没有了原先的宁静和美丽,俯首望去,除了遍布岛上的各色房舍,就是不时弥漫空中的燃油的硝烟。一些房主为了自身的安全,不惜构筑高墙,壁垒森严。不仅用栅栏将门窗包裹得严严实实,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囚徒;还以邻为壑,随时戒备来自各方的假想敌。于是大盗小偷不辱使命,越是铜墙铁壁就越是满怀斗志。以至于常有某豪宅被窃的消息传出,弄得岛上居民惶惶不安。

  是的,梦想就那么重要吗?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子规想要的。人活一生怎么可能仅仅为了一座房子,居者有其屋,那只是物质生活中最低级的一个层面。子规怎可能让自己长久陷入如此迷乱的境地?哪怕仅仅一年,但一年足以改变她的人生了。

  这个酒会,子规可谓出手阔绰,看上去仿佛她是家财万贯的富婆。为了酒会的品质子规不惜重金,被亦苏认为再度掉进了房子一样的陷阱中。但子规就是执迷不悟,说这是向某种生活的致敬,抑或挽歌、礼赞、告别什么的,谁知道呢?所以怎么可能不郑重。于是哪怕餐巾纸那样的细节,子规都要亲自过问,而对于她自己在酒会上的形象,就更是别有精心构思。

  为此子规特意订制了三套礼服。分别是黑色、白色和红色,以及与之相配的式样。子规一直以为这是最适合她的色彩。黑色是晚会最常规的颜色,无论怎么穿都不会有所偏差。白色则象征了纯净和贞洁,或者新娘,这是子规一直不曾体验过的,所以她不想错过这个表现本真的机会。红色也是子规所热衷的,尽管她已经不穿那种火样的色彩了。她第一次认识红色是因为来潮。从此认定红色就是鲜血,所以又和革命息息相关。只是那时候子规还不了解血和死亡之间的关系,也不曾感受过鲜血带来的疼痛。即或她小时候就曾看到过有人被杀戮,但没有血,只是被扼住了喉咙。但沉浮于水中的红色挣扎,却是子规永生不忘的,当然还有诗人杜鹃啼血的故事。从此子规艳羡血色,渴望用红色来包裹这无聊的身躯。这是子规不得已的体会,倘要毕生度过一种无色无香无痛无痒的生活,那么,她宁可选择周边充满血腥。

  这红、白、黑三色华丽的礼服,子规要在酒会上依次穿过。她以为这才能代表她完整的人生态度,她不是那种中庸的人,更不能将所有人生的色彩混为一谈。不,她不喜欢那种调和之后的中间色,她泾渭分明,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红白黑。

  子规以大红的色彩首先亮相于宴会厅。她看上去的确雍容华贵,一派女王气象。最初的时候,大厅里果然来客稀疏,几乎只有蔡先生和他的几位朋友,和子规一道迎候在宴会厅门口。亦苏的手心一直汗津津的,生怕“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尴尬会彻底冷了子规的心。不过当夜幕降临,便一辆辆小轿车悄然停靠在酒店外。连门口的侍应生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衣冠楚楚的人士出席楼上的酒会,更不知那个一袭红裙的华美女士到底何许名流。

  子规楚楚动人地站在水晶灯下。脸上一如既往着浅浅的微笑。然而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哪怕一路滴着鲜血和肮脏的精液。她从来不可能不劳而获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便是子规实现自己的艰辛历程。所以她没有什么欢乐而言,只是觉得自己已无需再徘徊了。她决意不再重操旧业,也笃定不再要岛上的房子。她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子规端着高脚杯在人群中穿行,对每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报以谨慎的微笑。她挽住那位年逾古稀的秃顶,那是她的第一位客人。那以后,他们已然像父女般心有灵犀。她觉得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有一种由衷的安全感。她知道他对她是以诚相待的,否则不会把零号岛的开发商介绍给她,尽管那个男人最终寸土不让。她知道即或和她交往过的所有男人都出现在酒会上,那个冷硬的男人也不会来的。是的唯独那个男人,而子规,也许并不期待再见到他。

  子规和那些她服务过也索取过的男人搭讪着。她娓娓而谈,温柔而亲切,就仿佛她是他们所有人的红颜知己。子规在蔡先生的面前也不再尴尬,因为她早已和亦苏化干戈为玉帛。感觉上不舒服的时候,她会转而想到旧时代的三房四妾。就当她和亦苏同为蔡先生的姨太太,而姨太太之间有时候也会相互举荐,有着很切肤的利益和友谊的。这样想似乎就没有什么不堪的了,妻妾成群抑或三宫六院,历史中漫长的部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于是子规向亦苏和蔡先生敬酒,谢意中包含了真挚的友谊,大概也暗示了那不堪的交易。

  直到那个煞有介事的男人不期而至,他走进宴会厅时竟还戴着墨镜。

  这时候子规邀请的客人可谓悉数到场。于是她脱掉那件火一般热情的红裙,将一袭沉静的白色纱裙裹在身上。尽管她知道这种场合的着装就是要夸张,但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有点矜持地迎了上去,像新娘一般挽住了那位零号岛的主人。他们款款走上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那架势仿佛她就是他的新娘。子规无意将这个男人介绍给谁,她只是觉得挽着他手臂的感觉很辉煌。

  你不觉得我们像一对新人吗?

  可惜我刚刚换掉了那件红色的,我以为您是渴望血腥的那一种,譬如,那些宛若桃花的处女……

  我提议过,我们结婚。

  您又来了,不觉得您的创意荒唐么?

  您什么也不会损失的,还能得到岛上的房子。就像现在,您和我一道走进大厅。在瓦格纳的《结婚进行曲》中。我喜欢您这件白裙子。或者,我们就把它当作我们的婚礼?

  这对你我来说都晚了,我已经决定放弃您的岛了。

  就是说,您也要放弃皮肉生涯了?

  子规恨恨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您真无耻。可惜我看不到您的眼睛。却知道您的心有多刻毒。您以为您是那种可以以身相许、托付终身的男人么?

  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您的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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