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紫丁香园 | 上页 下页


  二

  老王子带回来一瓶相当高级的法国香水送给我。我收下了。他说他现在嗜好是看录像。

  我惊讶极了。看来我是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要带回来一个彩电或是电冰箱什么的。他说,你怎么这么土老帽儿,现在最时髦的就是录像机啦。我于是很钦佩老王子我行我素的性格,我说,你怎么不要求政治避难呢?

  怎么能要求政治避难呢?……

  苏联一对芭蕾舞演员就是这么干的,忘了?

  那怎么可以呢?那不是叛党叛国吗?那样做你就会从此失去祖国,就会被人唾骂,就……

  我于是肯定老王子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于是只好重新提出了一个话题,想办法避开他拜伦式的激烈和狂热,我问他我给他设计的那套王子衣出国风流不?

  他说,很风流。而且,他说因了我的服装,有一天他偶尔找来了一本《诗经》,发现其中有一首诗叫《氓》的很有可能编成舞蹈去寻“根”。

  你居然连“寻根”也知道。我于是更对老王子刮目相看。

  你居然没听说过“寻根”?老王子很来了精神。就是说我总算摸清了外国人喜欢你们中国的什么了。你弄的那个现代舞《紫丁香园》,好当然好,可外国人早就玩儿烂了,不新鲜的东西当然就不刺激,其实人家就是愿意看见你展览破烂儿和古董,挖出来带着朽气的老祖宗,再赋之以青春,听我的,没错儿,你就肯定在国际上吃得开……

  我说,去他妈的《氓》吧。

  老王子于是又来了拜伦那一套以示对我粗野鄙俗的无可奈何。他于是辩解说,《氓》是“抱布贸丝”的事情,很有意思。故事说古人怎样做交易,还有打情卖俏,你来跟我干吧,至少是帮我把主要动作编出来,咱们俩精诚合作,肯定能弄好,说不定你就能回咱们舞剧院,而且说不定又能出国呢……

  蜜月旅行?

  我这是为你好。

  我说,我知道。可是老王子,你知道吗,是因为我想当服装设计师。我的《紫丁香园》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中国人外国人的需求,不是为了讨他们的开心,你懂吗,那是我自己的需要,是我心里的需要,也许我没人理解,但我不在乎,《氓》也许固然好,但我没兴趣,你能想象我会去做我自己没兴趣的事吗?这不可能。风流出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的事是十岁时的浪漫,现在我长大了,我得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总算对老王子说出了这一席很严肃的话,这是很少有的。但我看见老王子的眼睛里果然满含了拜伦的忧伤。我便知道我的话没有白说,我于是亲了一下老王子忧伤的脸颊说,谢谢你的巴黎香水,我等着你把你的《氓》弄出来,好吗?

  老王子激动异常,他说你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好朋友。然后,就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猜老王子也在长大。

  三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思考。你怎么竟敢辞了舞蹈演员的铁饭碗,辞了编舞导演,放弃各种出国旅游的机会来做服装设计师这么个寂寞的买卖呢?你怎么竟敢呢?而且竟敢拖累着老爵士乐手也辞了看大门儿的差事,眼看着他又重新掉进贫穷中呢?我这么想着老爵士乐手就出现在那一大块巨大的茶色玻璃外边。

  我看见他本来很想去开门,因为我很盼望他,但我记起我看过的一幅电影照片中两个人的相会是把玻璃砸开一个洞,然后对视,以至永恒。我于是便很想随手找到一块足以打破玻璃的硬东西。我记得部是个美国影片,可能是叫《巨人的投影》什么的,但我手头摸到的全都是我准备用来设计时装的白色的纸,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于是老爵士乐手在这一过程中在门外的焦急中等了很久。

  后来我赶紧跑过去把门拉开。再后来他冲进来,一下子抱紧了我,然后用两只手狂热地抓紧了我的两只手,许久不肯放开,脸颊红得像童男子。

  外边很冷吗?

  他摇头。

  我说那怎么啦?

  你听我说。

  我就让他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一齐在沙发上坐下。

  我问他你知道刚才正想什么吗?我想着有个人在他的小说里把一个姑娘形容为一场休幕的舞蹈,这比喻好吗?好极了你知道吗?一场休幕的舞蹈,这有点像我,即是说一切都变得安定而寂静。

  老爵士乐手眼巴巴地等着我说,说完。然后告诉我,他将到一个刚开业的高级酒吧,重操旧业。

  夏威夷吉他?

  他点了点头。

  天哪,夏威夷吉他?

  他更加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高兴疯了。我把脸颊在他的脸颊上狠狠贴了一下,我说,了不起啊老头儿,就离开他,当即找来皮尺,量他的身材,我说,我一定要给你设计出一套最漂亮的晚礼服。

  老爵士乐手听着我的高跟鞋咯咯地在地上响来响去,肯定是满意极了。

  我说,我要说服小燕儿,一天之内就给你赶出来,演出那天,我们全体要送你到那个酒吧,我们要破费一笔可观钱财,买最好的坐位,去听你演奏,夏威夷吉他,天哪,五十年前……

  我冲着老爵士乐手扮了一个鬼脸,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接着说……我就会向你求婚。

  我说,我们喝一杯吧。然后我们一道去你家。去听听你的夏威夷吉他。

  老爵士乐手很高兴我能陪他回去。他说,这是他六十年来最最高兴的一天。就因为他是个爵士乐手,他艰难困苦了五十年,他的苦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们绝口不提,我们都以为还是轻描淡写好。

  离开店铺的时候,风很冷。

  好像又一个冬天快来了,我用手挽住了老爵士乐手的胳膊。

  我们不会再失败了。我们掌握了我们自己的命运。我对老爵士乐手如是说。但我在离开店铺的时候,还是很下意识地环看了一下四周。

  怎么?你在等谁?

  不,没有,我们走吧,我是说,我们必须谨防特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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