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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一

  我决意从此并拢双腿,再不玩洋芭蕾或是现代舞,也再不让老王子托着在半空中转来转去,我去问他,这样好吗?

  他沉默不语,不置可否。他的意思也许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我便很想对他念一段大作家柳青老头儿的话,好像是人生紧要处那么一步之类的,但他那时正陷在他的黑白艺术中,很有要填补一块什么空白的气势,我就果断地跑开了,离开了他的破暗房,并下定了铁的决心,并决意视死如归。

  我想,我第一该扔掉我的全部紧身衣裤,芭蕾鞋护膝及邓肯乌兰诺娃的演出照,包括把头发剪短至刚好能盖上脑皮,然后,好好地修行一段,忘记《吉赛尔》的破节奏和我的《紫丁香园》的无调性。

  小燕儿哇啦哇啦地吵个不停。

  她说我这样想这样做肯定是疯了。然后就肯定是砸了她的买卖。

  你的买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坐在她的裁缝店里,你充其量就是个裁缝呗,你不是已经挣了好多的钱了吗?

  小燕儿气呼呼把《日本服装设计大全》、《法国最新时装》、《国际流行时装荟萃》一古脑儿摊在我眼前,说,还是死了你这条心吧。

  我根本没想过原来有这么多挡道儿的。怎么他妈的会这么难?

  我极想哭。想最后的那个舞。那一道表示诀别的追光。追光熄灭了。大幕却不肯关闭。不必关闭了。台下空无一人。我在黑暗里奋力蜷缩着,舞台在我的抽动下颤抖。

  没有人欣赏我的舞。连稀稀落落的掌声也没有。专家们是发了不花钱的票,并以忠于职守的劲头,在二十分钟内噼里啪啦地全走干净了。他们说美感呢?崇高呢?扭动得像个古怪的木偶!

  他于是请我喝了一杯。他请我喝一杯是因为他想请我给他的裸体艺术摄影当模特儿。

  我去了。

  在一个肮脏之极的小酒馆儿。

  我恨恨地望着他。然后,喝过之后,扬长而去。

  钱当然是你付。有人在剧场门口等我。我记了起来。我知道不管多大的风,多冷,那个老爵士乐手,他准在那儿。

  二

  《紫丁香园》说得好听一点,它就像一只爬行的乌龟。你以为它不动,其实它一直在行进。其实这个舞剧早就被判了死刑。只不过缓期执行罢了,于是,全体演员心照不宣地懒散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认为补助太低,低得让人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所以所有的动作他们只能做二分之一弱,这还是因为看着我的面子。

  那么就真的下决心了?

  那个秃头院长我们彼此看着都陌生。

  就真的下了决心了?

  我断定他根本不懂舞蹈,不具备一个艺术官儿的素质,所以我很恼火要坐在他的对面谈辞职。这本是件很严肃的事。

  再好好想想嘛,就真的……

  我说,您如果想把同样的话再说无数遍的话,那么我就先出去,让您尽情说个够。

  你是我们培养的年轻演员,年轻编导,现代舞只是一种无谓的探索……

  我就站了起来,走出院长办公室,实践我的威胁。

  天蓝得快要死去。像蓝色的铁板。

  一群人乜斜着眼睛看我。老王子投过来一道凄凄怨怨的目光。有点像拜他的忧伤浪漫的大眼睛里顿时充满水气。来得很快。我耸耸肩,我就知道他们喜欢这一套。然后把系在腰上的那件黑色紧身衣拽下来,扔给了就近的一位女同志。还有护膝,护腕,练功鞋什么的,直到脱得不能再脱了,够了那个摄影家的标准,当然是为艺术,然后才一下子扑进老王子的怀中,被他托起来,在练功大厅里旋转着,直到左邻右舍的镜子里都是我,都是我。

  我是我的作品。

  一个了不起的杰作。

  我的《紫丁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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