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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秀秀挣扎着。眼泪流下来,周身在颤抖。她说放开我,乔,别这样,你弄疼我了。

  可是你要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在你的心里,究竟是谁在控制着你?“午夜”是个只有魔鬼才能待的地方,这里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我问你呢?说呀,回答我。

  颤栗中的秀秀不知道那枚尖利的缝衣针已经刺破了她的手。她已经感觉不到那刺伤的痛,她的心里只有紧张和害怕。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午夜和乔单独在一起,她知道在这样的午夜在寂静和空旷中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乔就是最大的危险。她也不愿意听乔说他的爱,不愿意让乔怂恿她离开她最不愿离开的那个人。所以秀秀只有沉默。用沉默保护自己。也保护冯戈。她横下一条心,也不管乔的存在,她只一心一意地低着头做手里的活儿。无论乔怎样在她的身边喊叫,干扰她并且困惑她,她都将不再讲话。她本来是想以沉默和乔纠缠到底的。她无话可说,唯有沉默。她甚至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她不再理睬乔,但是,突然,她惊叫了起来。那叫声凄厉。

  秀秀无望地挣扎着。她在费力摆脱着那件白色的婚纱。她被纠缠得很深。那白色的缠绕。她绝望地说,乔,你看这是什么?她显得慌乱而茫然,那神情仿佛她正在遭遇灭顶之灾。

  什么?乔走了过来。是血。谁的血?

  秀秀是看到她正在缝制的那件白色的礼纱裙上正慢慢洇上来点点殷红的血迹时才惊叫起来的。她说你看这是什么?弄脏了这条裙子?这是很贵的面料,国内根本就买不到,是冯总专门从英国带回来的。而且马上要开展示会了,怎么办哪?能洗掉吗?

  这一次秀秀是真的被吓坏了。她手足无措。她哭了。真的哭。她说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怎么和冯总说?啊?乔,我该怎么办?能帮帮我吗?

  乔看着惊恐万状的秀秀。他觉得秀秀真可怜。他说你看这个可怕的女人是怎样异化了你?他拿起秀秀的手,说你难道真的不觉得疼吗?针扎破了你的手,你难道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事事处处总是要为她着想?她值得你这样吗?她已经腰缠万贯,她还会需要你的死心塌地吗?秀秀,想想你自己吧。乔把秀秀的手指放进他的嘴里。他拼命地吸吮着,但那手指依然在滴着血。咸腥的,那种温暖的气味。而此刻秀秀就在他的对面,他的眼前,他只要伸出手臂就能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抱在怀中。乔想不好他是不是要伸出手臂去拥抱这个女人。他很矛盾,他必须努力战胜着自己,才可能伺机做他实在想做的事情。

  终于秀秀开始在这温暖的疼痛中苏醒。而她苏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奋力从乔的温暖中抽出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属于她自己的。就像是她的血。既然乔不能帮助她,那么她就只能独自处理这件事。她必须尽快去做。于是她挣脱了乔。然后就抱着那套衣服去水池清洗。

  还是她!乔愤怒地说,你的心里就只有她吗?

  秀秀不再理乔。是的她的心里就只有冯戈的服装,除此她还能想什么呢?那就是她的一切,她必须努力做好这一切。所以她用水冲洗着那血污,冰凉的水,直到把它洗净,然后又用熨斗精心地将它们熨平。秀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专注而又小心。她专注到旁若无人,专注到这车间的午夜里仿佛只有她一个精灵在舞蹈。如此,那件白色的婚纱慢慢恢复了它原先的洁净,并重新变得光彩照人。

  而乔始终站在一边。看秀秀惊慌失措地做着这一切。看秀秀脸上那种由恐惧到欣慰的表情。看她难以抑制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欢乐。乔很无奈。甚至愤怒。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被很深地毒害了。不可救药了。他已经无法与她对话。所以他唯有离开。离开秀秀。他向外走。他只是不知道在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和这个几乎痴迷的女人打个招呼,尽管他坚信这样的女人,你恐怕和她打招呼,她也不会听到的。

  乔于是离开。他离开的时候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未完成的感觉。那是种缺憾。不了了之。可是乔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不了了之。凭什么要不了了之?凭什么要听凭自然?不!乔说出来“不”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忍无可忍到他竟然有了种不知道是发自身体哪个部位的剧烈的冲动。事情因此而荡气回肠。他想是的,就是那些烂衣服。他的全部的怨恨和愤怒都是来自那些烂衣服的。他觉得他已经恨透了那些衣服。他不能容忍它们。不能容忍它们那么五光十色地照耀着。他想秀秀身上那些女性的甚至人性的东西,就是被那些毫无意义的华丽物质泯灭掉的。那么轻易的,它们就异化了秀秀,以至于秀秀对一个男人的爱,竟然已经毫无感觉。

  这就是他妈的生活吗?

  至少这不是乔想要的生活。

  接下来乔所做的就更是吓坏秀秀了,因为连乔自己也说不清是被谁鼓舞着冲向了那些将要展出的服装们。他已经不顾一切。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去破坏它们。他狂吼着,声嘶力竭。转瞬就把那些悬挂在那里、并且傲慢轻佻的服装统统扔在了地上,并且拚力用脚踩着。他知道他就像个疯子。他知道这就是“午夜”的杰作。是“午夜”在逼迫他,并把他塑造成这个歇斯底里的狂人。他想他如果不尽快离开“午夜”,“午夜”的目的可能就真的要达到了。他如此发泄。把他自己设计的服装当作他自己最大的敌人。他想对敌人就不能手软,他唯有彻底毁了那一切,毁了他自己,毁了秀秀,也毁了冯戈和她的时装展示会,他才能是快乐的。他的快乐的代价多么昂贵。毁掉一切。而唯有想到毁灭,乔才能安心,也才平添了斗志,就仿佛是公牛看见了红色。

  停下来!

  乔。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一回轮到秀秀发疯了。她哀求着。她绝望地抱住了乔,流着眼泪,求他,说,乔,你不要这样,不要……

  放开我,乔挣脱着,说不可能。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明白了?你当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你不要再毁这些衣服了。

  除非,你把你的心给我。乔这样说着。那一刻。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你到底要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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