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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的美丽故事


  杜拉说,巴黎使她窒息。巴黎没有外部环境。她在巴黎几乎无法写作。

  所以杜拉住在特鲁维尔。那里紧靠大海。杜拉说住在海边使她宁静。因为有海。即或是看不到海,那个海的意念却始终在。

  所以杜拉喜欢编织关于大海的故事。

  所以我喜欢杜拉。像《在他们中间穿行》中所写的一样。

  一个妇人每日沿着海岸线行走。她手中紧握的是一个男孩儿的手。她的儿子。她带他去上钢琴课。她们正好途经海岸。琴声响起来。钢琴老师像一个恶婆。冷酷而麻木。斥责。琴声僵硬着妇人的心。她离开琴房,走进楼下的小酒店,讨论刚刚发生的杀戮的事件。她偶然遇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不期地。充满了欲望地。又是无望地。发生。持续。结束。评论家说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情故事。《如歌的中板》。杜拉在这个故事的背后又写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故事那故事题名为《夜里的最后“个顾客》。她偶然遇上了他。在一个盛夏的舞会上。在充满欲望的相遇之后,她发现其实他同别人没什么两样。后边的题目太冷漠。杜拉坦诚说他们做爱。爱的疯狂无处不在。而在热烈在焦灼在等待之后,他们才发现他们竟是陷在一种深沉的苦痛中。他们哭。他们害怕。他们原来并不相爱。从盛夏到严冬。整整一个冬天。于是当稍稍平静下癫狂阳痴迷,杜拉写出了《如歌的中板》。

  这篇小说最早被翻译成《琴声如诉》。这个名字不如那原始的名字好。应当是思绪的状态。

  最早读到的便是杜位的这篇小说。

  一个朋友从远方寄过来的。他说适合于你,你一定会喜欢。

  杜拉的文字,是那种可以使我反复阅读的文字。那文字美丽动人。短句子。法国式的口语。简洁的又是完整的。夏季在海边等着他的那段时间里,我除了写作便是读杜拉。我在信中对他讲了这些。他说这些你讲起来的时候也很美丽。直到他来。

  杜拉之于我是个座右铭式的女人。我并不执意坚持说我没有受过某某的影响。比如杜拉。我于是喜欢描述荒芜。枯寂。雾的雨。秋季。凋零。枝权的萧索。枯黄的草。落叶。楼花的黑色栏杆。冷风鸣唱的哀歌。还有我的忧伤。也用短的句子。这样写的时候我喜欢把杜拉的任何一本书放在桌前。并不翻看。而只是要心里知道杜拉的思绪是伸手即可触到的。触到她的长句和短句、大量使用的句号,还有话语、肌肤和灵魂。这样我便会觉得踏实。会觉出我周身都充满了灵感,而且是那种宗教般的、坦诚的灵感。那灵感足以支撑和产生一切。

  这就是接近。

  是超越了国度的。

  人类总有相同的地方。我想。人们尽管肤色、民族、乃至生存的空间不同,但是人的生理构造却是相同的。没有差异。整个世界。世世代代。心脏的位置相同,可能就是可以相通并且接近的原因。

  我如此理解并热爱这个杜拉。

  杜拉的一个很古怪的毛病是,她不喜欢加入流派。甚至远离。法国文人鉴于她文体的标新立异想把她归入伟大的“新小说派”,被她拒绝了。她是她自己。她只要适合她自己的那种方式。那方式使她获得龚古尔大奖。但有时没有旗帜和口号的人往往是没有大的名声和大的号召力的。尽管《痛苦》、《情人》、《如歌的中板》、《广岛之恋》、《蓝眼睛黑头发》。于是杜拉不是文学的而是市民的了。可见巴黎的市民。连杜拉都要归于大众,那么我们的作家呢?

  杜拉生存不幸。她不停地爱,不停地失望。这成为她作品的主题也是心灵的主题:

  ——在《大西洋男人》中那座封闭的花园。对他的爱已告绝望,那个花园恰恰就是这里这个已经废弃的花园。现在我在其中还能看到我自己,被紧紧捆缚在我自己身上,被冻结在废园的荒寒之中。

  ——我们陷入一种深沉的苦痛之中。我们哭。要说的话都没有说。我们后悔彼此并不相爱……当事情转向不那么严重以后,一个爱情故事出现了。后来我就写了《如歌的中板》。

  这其实就是逻辑。包含着联系、平衡和调整。但是到了晚年,到了杜拉几乎不能诉说不能调整的时候,她开始酗酒。多可怕。一个酗酒的老女人。曾经那么美丽的文字。她甚至住进医院。陷入昏迷。在沉沦中挣扎。有时连调羹也拿不住。口涎不停地流下来。爱情在哪?她无力讲话,更无力写作。就在那个时刻,在一个女人的困顿与绝望中,扬走来。

  扬·安德烈。

  她晚年的朋友。

  杨守着杜拉写《痛苦》。

  扬拯救杜拉。肉体与灵魂。从酒精中毒和医院中。

  扬是个伟大的男人。

  扬给杜拉样的女人以友情、以支撑、以希望。

  我新近读了杜拉的《物质生活》。而刚好又接受了写这样的一篇文字。他正在等着读我的故事。他人就在这里。守护着我。这是杜拉在讲述场。帮助我与死亡进行搏斗,这就是他做的事,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

  我们这样为我的这篇文字命名为:《以爱心以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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