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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篮中的野花


  它们,刚刚才枯萎,刚刚,才枯萎。我亲眼看着它们,从夏季,到深秋。我没有骗你,就像,流水划过绿草坡,就润湿了那一片朦胧的青绿,然后,秋风起了,那么萧瑟,一团团金黄的枯草从此被裹携,向着心的荒芜。

  你说,你立刻就猜到了那秋天,记得那天,我把那棕黄的草篮提起,去采摘鲜花?你这样问我,而我深埋在你的胸前对你说,为了秋天,为了,让野花枯萎。我告诉你我喜欢凋谢的每一个瞬间,我愿生命最终能凝聚在一个不期的终点。我记得你当即就决定陪着我,你说,陪你走你的路,哪怕每一个每一个黄昏。

  每一个黄昏都总是如期地抵达,而我们已相距遥远。在那个清晨,他或许又独自爬上那片荒草滩,去赴我们神圣的誓言。他说黄昏,他说黄昏已经是他生命中的永恒,他把枯草带回来,他说他坚信那样就是拥有了我。

  心的荒芜是个流血的殇歌,到了那片荒草滩,我们才知道,路途原来很远,没有人迹,而野花早已经凋零。草是一片深秋的黄,铺天盖地,我们让黄昏的金红接上了黑色的明亮。我们等待,无声静躺在浪一样温暖的草丛中,沉下去,倾听飒飒的草声。梦一样的空幻和旋转,那个早晨。我们遥望着夜的星空翻卷,我们静等着草滩的早晨。

  盼望得那么没有道理,有时。

  一天又一天,当停了雨水,当,远方的风,吹来,你把盈盈的绿茎,变成了金黄的干枝。一团团被秋风裹携的杂草,一团团,黄昏的色彩。你高喊着,你知道这博大空旷的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而那一刻荒芜吗?像我此刻荒芜的心。

  也许自从提起那只深色的草篮,就注定了,花要枯萎。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让生命的绿色在季节的奔走中,蒸腾,而只残存那枯干而艰忍的枝干。满目凄凉。我在满目凄凉的斑驳的木窗前,我供奉凋谢的野花,供奉着,一颗流血的心。再找不因那绿草的青濛,找不回。不再有青春的故事,不再有,深秋中的往事。枯黄的草丛证明着忠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知道,我重新开始一天天长大,把美丽献给白发苍。鲜怎么能由,满足凉的瞩步,那么。就任赁那花的枯萎吧,一天天,从夏到秋。

  只剩下精神只剩下瞬间变化成历史。

  而秋季等着你来,我望尽了天涯。枯黄的暮色里,我原以为你会来。你曾答应过,等待,你说不管会等到怎样的时辰,不管深秋和暖冬,而时辰到来,却没有你的归期,没有花的归期。

  就为了一束野花。

  一个时辰。

  日日夜夜,花束伸展着被岁月烘干的筋络;祖祖辈辈。而天没有雨。天不下雨,只有远风。

  曾记得静悄悄你在秋季离去,从此,花束枯萎凝固,因为没有生命可以继续死去。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生命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还该乞求怎样的弥留。满心忧伤,我们凋零了那些欢乐的往事,以为爱原本是束住生命的永恒丝带。而生命不再来。我们曾那么执著地乞求忠诚和友情,乞求得那么没有道理那么无奈的惨痛。往往,我们人类目睹一切,当天空有一天终于幻化出秋的色彩,苍凉便成了期待的映衬,而如果苍凉,如果失落了等待的那一刻,当一个终于独自寻着枯萎寻着冷秋寻着最后的色彩的那一天,什么才算是那个美丽的永恒呢?

  我把美丽的生命熔进去。当我有一天得到当我向他仰起苍白的脸。没有欲望,我们静躺在无涯的草丛中,等待繁星托出的黎明。毕竟,你说,黄昏尽管忧郁,但毕竟通向黎明。

  你可曾忘记?

  我或者毕生只恋着那遥远的秋季,那凋落,而在一个深夜当我独处,那深的秋季又是怎样地惊扰着我。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的预感和恐惧,每一分钟的怀疑。我们毕竟不依赖许诺。那么温暖,那片最终的迷濛。你终于在临走前,把那束枯萎的野花推到我的眼前。你默默把它装进草篮,留下来,你说,然后你背起行装,而从此让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布满干枯而伸展的,明天。

  我望着远方,日日夜夜,透过那斑驳朽烂的木质的窗。

  如果一个故事一片草滩能如这枯萎的野花般凝固,如果,就单单是为了采摘的那一刻就单单是为了我们曾共同创造过一个辉煌的旅程,值得吗?哪怕,从此是没有归期,而尽是无涯的秋季和长夜尽是,满目金黄的凄凉。值得吗?

  你说,金黄原本是最最富丽最最辉煌的色彩?

  你又说,这草篮般深棕的色彩使你被温暖和一种强悍的力量所围绕,那个记忆的秋……

  那一天我们何以蓦然就踏上那个温馨的旅程?我们何以就不懈地疯狂地寻那片荒草滩?因为你把那只草篮提起因为,你曾那么紧地把我抱在你胸前。那一刻我们并没有想到,还会有个深长的秋季。当第一片秋的落叶无形地飘零,当远风把第一个冰凉的早晨吹过来,你静悄悄告别了梦中的我。你不说一个男人的满心忧伤,而只是毅然背起行装。

  透过斑驳的木质的窗,我或者问过秋风,问过秋雨,所有的冰凉无情拂过,唯恐着那个丧失的真实。而我们曾经起誓要做个真实的人而我们,曾彼此坚信忠诚和永不背叛,结果,秋季就开始了它漫漫的无期。在多少个深的夜里蓦然惊起,我不知是置身在苍凉的荒草滩,还是那个深棕色的梦幻。以为有你而没有你,就这样从星夜涯到黎明;以为有烂漫的草坡而没有,就这样只听凭草篮中枯萎的野花发出低声的呻吟。唯有很远的风,吹来,吹起蝉翼般透明的纱帘,任流水无情。

  就这样。

  就这样你挨着岁月,果真地不知现实是真的还是梦幻是真的。

  就这样你满心伤痛地惋惜,难道,连草滩连星夜连黎明也要同淡泊的记忆一道失去?

  没有草滩,也没有你。草篮中的野花只是天空中飞旋的一束梦幻,当幻影消失,你知道,你最终连那枯萎的花也保不住。

  那野花如此昼夜陪伴你,与你的梦幻同在,与你荒芜的心同在。你幽灵般在无声地黑夜里默默向前去,你靠近了窗,你用细长而枯瘦的手指去触那草篮,你触到了那束干硬而徒然伸展的花的残骸,你确定触到了,现实绝非虚幻,像触到了闪电,你满身颤抖惊惧,你哭着般收回了你的手,并把它放进你的嘴里。就如同触到他灼热的躯体,你怎么也不会忘,那个当初,你如何被他的太热的躯体所烧灼,而他,又是怎样把你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嘴中。那才真实,他说,我触着你我才知道我是怎样地拥有了你。而岁月终于消磨着真实。我从那夜的枯花前退下,我知道,我确实再也找不到那条通向黄昏通向草滩的崎岖的小路,而我想告诉你,告诉远方,我确实真心地费力去找了,在秋的最后的时辰,我真的费力去找了,但没有路,真的没有,到处是涉不过的野草和荆棘,到处是隐伏的凶残而险恶的虫蚊。然后,我终于流泪,承受我终于做了失败的女人。

  那么多的梦的真实,还有瞬间,即或是,梦的真实,而且留下。

  终于,你披散着长发,让岁月流淌,而日日夜夜站在斑驳的木窗前,向茫茫的远方眺望。为着一颗怎样的心,怎样的愿望和等待。那草篮里的野花就摆在你的身边,你伸手就可以触到,用你苍白而冰凉的手指,但是你不会触。

  你已经不去触。

  结果,一个荒凉的故事,就在冥冥的期待中完成了。谁也说不清夜有多么长,而秋季又有多么长。唯留下凝固的野花将到几百年几百年以后。当你们消损殒灭,当你们……只留下野花诉说。

  ——枯萎绝不是死亡。

  ——爱,则将证明你们的愿望永恒。

  ——哪怕,衰败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后来终于不再悲伤,安心让枯萎的花陪伴我,安心,等待着精神的永恒。我后来竟感激秋能如此深重漫长,秋是他唯一的色彩,哪怕在最最温馨的那一刻,他背起行装去了,但他到底诉说了温暖的棕黄色,诉说了这个深长的秋。

  他不留给你世界,但他留给你永恒。

  就这样,不可改变,当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着自己的时候,不期的相遇才真正堪称命运。我不渴求得到你,但我渴求共同的创造。正因为每一分钟的想念,我们的路,才显得格外长。

  如此便结束了常规,我们彼此分手。

  后来,我讲给远方的朋友荒草滩的故事,讲了秋季和野花,我流着眼泪告诉他们,之所以有故事,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定要有秋季的诉说。他说那一切,是那么美丽动人,他说爱将值得毕生等待。他说他决意以他的方式响应,他将画无数个黄昏和秋季,他将在一切无我的画面上,使我无所不在,他说,他将用整个的生命,为我们的故事编一只朴素的草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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