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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当有一天,爱情失去了刺激和新鲜的活力,她便把精力投在了写作中。她开始不停地和S谈论“女权”。她甚至很少到他那里去,甚至对他的那种越来越需要一个老婆一个温暖的家庭的观念嗤之以鼻。那一段她看了波伏瓦的《第二性》,看了弗瑞丹的《女性的奥秘》,以及妇女解放运动中最有传奇色彩的神秘人物福科的《两性的存在》。她特别喜欢福科的著作。她简直是崇拜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瘫痪了的法国女人。因为她总是在她的著作中以貌似科学的口吻去描述男人的坚挺的生殖器、女人柔软的阴道和子宫以及性欲如何是男女之间赤裸情感的象征。特别是,福科还号召女人们去感受性的快乐。她认为那快乐不单单是男性勃起的阴茎的权力,那权力也是女人的。

  福科的书使她激动异常,慢慢地她竟有点走火入魔。她一天天地沉溺于女权主义者们那张扬而疯狂的叫嚣中,为此她写下了激烈的《不可摧毁》,她一直以为那是一本很棒的书,是女权主义的精华,她是在为女性的解放而斗争。她的出版商和她的一些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认为她的偏激是一种难得的成熟,而那本《不可摧毁》是充满了刀光剑影和诗情画意的女性宣言,有点像马丁·路德·金当年在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前发表的那篇《我有一个梦》。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干脆不到他那里去。她很怕同他在一起时那女性的温柔会干扰了她。即或是偶尔去,她也更多地是为了体验在做爱中,她是不是能感受到福科所说的那种女性的快感。她要把她与他的所有的感觉都写进她正在写的这本书里。后来,他骂她,他说你卖了我们。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奋力把那只盛着枯萎花枝的花瓶砸碎。他说,你的表演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他看了她的书。他说他认为你不是精神变态,就是他妈的彻底地疯了。他问她,你知道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吗?他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个女人,能像个正常的女人,否则我们的这个世界就真要毁灭了。

  于是她大闹一场。而且十分可笑的是,她开始不自觉地但却十分有系统地用女权主义的观点去批判他。“性虐待”、“家庭暴力”、“男性中心”、“性别歧视”等等术语开始在他们中间来回飞扬着。她认为她终于找到了解释他们之间不愉快不和谐的理论武器。她这样拿着武器一步一步地一直把他逼到了那个死角上。

  后来,在分手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是带给我最多痛苦、羞辱、摧残和伤害的女人。他说得很无奈。他说你看,我们都做了努力,但是不行。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彼此伤害下去了。我们如今只剩下一条退路,那就是分手。

  她没有对他说她有多悲哀。她对他隐藏了女人的那全部的脆弱与柔情。她只是说,好吧,我们是自觉自愿分手的。那时候她还沉浸在《不可摧毁》的亢奋中。那亢奋支撑着她,像绷紧的弓箭。她以为她依靠自身是能够自强自立,是能够快乐充实的。

  她在最最想念他的时候,却拨响了A的电话。

  她对A说,她受不了了,她要背叛他。

  A是在他唱歌的那家舞厅接到她求援的电话的。她告诉A,如今她背叛他就像是她当年背叛A。但是她请求A千万不要介意。她是把A当做了最好的朋友,才决定了同A说真话。她说,真的,那时候她怀念失踪的A。有很久,她一直坚持着那怀念,她把A当年的诗作一行一行地抄下来贴满了她的房间。她让A在她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无论她走到房间里的哪一个角落,总是能迎头看到A的诗句,感受着A的思维和情绪。这样她陷在A的世界中。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她对A说,可惜你没有看见那令人痴迷的景象。那景象曾使每一个到她房间里来过的男人恨不得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A撕成碎片。但是后来他来了。他来了之后她就唯有背叛A。但就像是命运在和她开玩笑。当A又重新出现的时候,他竟也不知去向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像她当初不知道A在哪儿。只是她的房间里今天依然到处摆满了他的东西。仿佛也依然生活在这里,他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他的鞋。他的拖鞋。他的睡衣。剃须刀。烟灰缸。还有床头的那些喜欢读的书。她就让他为这些生活的用品继续摆放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她不想收到它们,她明明白白地告诉A,她请A来是为了请A帮助她彻底结束她旧日的爱情。试一试(她只说试一试),试一试看我们是不是能重新开始,重新相爱。

  A是怀着屈辱和无奈走进她的房间的。

  A总是随身带着他那把旧吉他,那吉他上原先美丽的银饰已毫无光泽。

  她说,A你坐吧。坐在沙发上。而A却靠在木门上。A问她,最后你怎么处理了我的那些诗?

  她告诉A,她把那些诗稿烧成了灰烬并洒在了好几年前的一个午夜中。她说,那些诗稿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如果我们今天重读那些诗,A你一定会觉得很难为情的。那些诗很幼稚。而我当年对你的爱和崇拜也很幼稚。

  A关掉了门廊的灯,他就站在那黑暗中。A的脸沧桑。很粗糙的皮肤。A问她,是不是读过他近日的诗作。

  那些很简朴的歌词吗?当然,今天已不同于昨天。

  A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还是无端地把他的吉他拨出砰砰的响声。

  她走过去拿走了A的吉他。她把A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但是她骤然觉得她做的这一切真是无聊极了。无聊得就像她自己是一个妓女。她放下了A的手。她向A要了一支香烟点燃。她问A是不是还爱她。她说,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仿佛至今犹在。

  她开始对A讲述他们第一次拥抱接吻时的情景。讲那条闪光的小河。她讲得很动情,她说那些美好的回忆对她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她说真正的爱总是不由自主的。但是我们今天是再也不会有那种不由自主的时刻了。我们曾经沧海。很悲哀的。可命运叫我们重逢,那就让我们刻意地做一次吧。

  9

  然后她按熄了香烟。她把A的香烟也拿过来按灭了。她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这是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时刻。她说着便去解A的衬衣钮扣。但是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千篇一律的动作。她机械地做着。她觉得这动作如今已不再能刺激她了。她想到了他。为此而很懊丧。她边做边体验着自己麻木的心。A竟也麻木地任她摆布。然后她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这样的动作依旧无聊。一件又一件地,直到她和A终于赤身裸体地面对面地站立着。

  她说,A我不知道我们是很熟悉还是很陌生。

  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身体。

  她问A,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一丝的邪念?

  她又说,A你没有邪念怎么能做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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