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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没有人来慰藉。青冈只能求助于自己。

  很多天后青冈终于找到了原因,那是因为她小说中的人物都过于平庸。平庸的性格便造成了平庸的生活。在平庸的生活中又怎么可能翻起惊涛骇浪?是的她那些平庸的像达洛威先生一样的人物。他们的不能向前发展是因为他们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连现在也没有。他们就那样平静如水地流淌着。或者干脆就像青冈自己这样,不死不活地生活着。生命中没有了激情怎么还可以写作?无非是将一些不疼不痒的片断拼凑起来。不能向前发展不能波澜壮阔不会荡气回肠……那么这样的小说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青冈就不耐烦了。因为她不想再把自己关在这个温馨的牢笼中。这个虚妄的家。她在这里什么人也见不到。她被隔离起来,好像无论是她的历史还是她的未来都被残暴地切断了。所以她忽然想到只有达洛威夫人那样的舞会才能将一潭死水搅动起来。那将是冲决死寂的最有效的办法了,她只有如此,最后的挣扎。

  蒸发在生命……是的,一个公众的聚会。

  原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是存在的。

  这个公众的聚会甚至是盛大的,哪怕做作。在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将轮番登场。除了虹。那个被所有人怀念的已经凋零的年轻生命。这个聚会举行的时候,青冈记得虹已经死去两年。两年中没有了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也没有彼尔,没有被彼尔带走的那个虹的儿子。他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是的没有了虹但虹却依然在场。这一点青冈再明白不过了,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生活。不过她只是隐形地存在于他们中间。没有人会彻底地忘记她。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和她有着深深浅浅的关系,那爱的和恨的。

  一个盛大家庭聚会的想法令青冈兴奋。人们终于因此而得以穿上盛装了。她于是又可以见到他们了。那所有的意想不到的她曾经熟悉的人。于是无数的惊奇惊异惊喜和惊恐。是的一切都将在这个事先谋划的聚会中发生。人们将虚与周旋又心猿意马,人与人之间的那犬牙交错出神入化。尽管青冈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每个人都在表演都在逢场作戏,但她不是就为了来看这场戏剧的吗?

  为此青冈整整一夜没有睡着。她太兴奋了,或者太紧张,总之她的神经已经非常脆弱。

  西江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已经令青冈难以承受。

  西江的这个外文系师生的例行聚会本可以在酒店举行,但西江就是坚持要在家中。他说那是因为家里和酒店的氛围不同。只有家庭的温暖感觉才最有亲和力,也才能更切实有效地把系里的同仁们最大限度地凝聚在他身边。

  就为了你的凝聚力?

  自从西江升任外文系主任以来,能在家中举行酒会一直是他的梦想。特别是当他和青冈搬进了这座上下两层外加阁楼的连体别墅之后,他的这个愿望就更是强烈。否则留着楼下的那个大得几乎可以摆放乒乓球台的大厅又有什么用?在这座房子的设计中,无论卧室还是书房都在楼上。于是他们呆在楼下的时间就自然很少,除非吃饭,而他们通常又很少在家吃饭。所以在西江看来楼下客厅应该就是用来开Party的。尤其西江又专门从事外国文学

  研究,要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自然要和外国的生活方式接轨。如果连他们这类人都不能和外国的风俗礼仪相融合,那么学校中还有哪个学科能和世界沟通呢?

  西江的愿望当然是好的,但是却忽略了这个家庭中没有劳动力。筹备一个几十人参加的酒会对于任何家庭主妇来说都将是艰巨的,更不要说青冈这样的知识女性了。过去总是有西江的学生帮忙,特别是虹。青冈记得那时候虹总是兴致勃勃,因为有西江的爱情在那里支撑着。无论鲜花美酒还是冷荤面包虹都能一应俱全地提前准备好。酒会当天,青冈只要把它们提前摆好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青冈敬佩虹。但可惜今天没有了虹。是的虹厌倦了,所以她走了。从此西江也仿佛厌倦了似的,尽管他又曾带过很多的女研究生,而且其中不乏佼佼者,但却再没有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发展成虹那样的关系,那种暧昧的深情。

  面对着杂乱无章的客厅,青冈突然怀念起虹来。

  是的那些美酒呢?咖啡呢?鲜花呢?冷餐呢?那些兴致勃勃欣欣向荣,那些怀抱着爱和激情的那些往事呢?

  而此刻西江竟然还在睡着?他难道不知道几个小时后他的聚会就要举行了吗?

  西江当然不知道几天来青冈就像老妈子一样每天上街四处采购。就为西江的这个梦想,就为了他的所谓的亲和力?值吗?她还要在西江躲进他的教研室的时候辛辛苦苦地打扫卫生。清除掉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那整整一年的灰尘,从而让客厅中所有的角落都窗明几净。

  青冈便是在如此繁重的劳作中泄愤似的打了那几个恶作剧般的电话。她以为那将为日趋消沉的西江带来惊喜或者至少是带来刺激。她还相信那将一定会在西江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或者哪怕是几层涟漪也好。她当然不能保证她用电话邀请的那几个人一定会来。她也不能保证西江见到那几个人后是不是就一定喜欢。但是她就是那样做了。为了莫名的怨愤。她突然觉得他们的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已经不成其为生活了,只是活着而已,并且是非常没有质量的活着,毫无意义可言,甚至简直就是苟且。

  青冈不知道达洛威夫人感叹的究竟是什么。再也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了。而那些事情又意味了什么?至于那样痛心疾首吗?是感情上的?还是床上残存的那些?那些大家已经不再需要的、那些不情愿但又不能不有的性事?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是为了证明?证明什么?一种雄风犹在的能力?是的身体的机能还在欲望还在,所以可以心安理得了,因为你还没有衰老。

  青冈不停地烦恼。因为她能够感受得到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动力。一切都仿佛被蒸发了。蓦然之间的,就消失了,那往日的激情,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怎样的可怕。青冈当然知道这是所有衰老家庭所必然遇到的。就如同更年期,你要一点一点地适应,那些不断减少的荷尔蒙那些雌性的激素。是的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才能慢慢适应。你才能在那个最低的平衡点上找到你新的人生。青冈不愿意问西江我们是怎么了?究竟是谁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了?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全都没有了?青冈好像也听到过西江在抱怨。他尽管没有明说但青冈知道他就是在责难,为什么他们不再亲近了?甚至不再亲吻?但那怎么能是青冈一个人的问题呢?是的青冈确实不需要了,但西江难道就需要吗?他如果需要又为什么不能像当年那样顽强地表现出来?那不容置疑不由分说的,哪怕是强迫?

  很久了,西江总是背对着青冈沉沉睡去。他并且总是能够以这样的姿势从夜晚坚持到天明。整整一夜。他背对着。尽管,身后的女人有着那么光滑的肌肤那么丰腴的身躯。但

  是他就是一夜一夜地想碰她一下的愿望都没有。只是背对着。那种永恒的睡姿。据说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坚持睡在一张床上这本身就很罕见了。很多人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分床乃至分屋而居了。还能怎样?一切男人和女人的事情都没有了,这就是达洛威夫人的感叹。不过他们幸好还没到彼此厌烦仇恨的地步。尽管不亲吻不 做爱但他们依然能够友好地相处,就像一对老朋友。他们是彼此相知的并且相亲相爱,这很难得。不过再相亲相爱,也只是相识多年彼此熟悉的那种老朋友似的亲爱了。

  青冈没有责备西江的意思。她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正视生活中的问题,能够调整自己面对现实的这一切。她曾经那么惶惑甚至恐惧。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她和西江都功成名就前景辉煌,他们却突然地冷漠了。不仅冷漠并且疏远并且形同路人。没有了性甚至连爱也没有了。青冈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当他们拥有了被世人所羡慕的生活,拥有了社会中物质上这富有的一切之后,却独独没有了爱?

  无论如何这是青冈不能接受的。但是她却不知道,她眼前所呈现的这一切,是慢慢丢失的呢,还是突然之间地,就彻底完结了?

  青冈曾以为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的感情枯萎了,性欲便也就无可奈何地衰竭。她还想

  是不是因为她和西江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因熟悉而麻木,没有了陌生感怎么还能有新鲜感呢?青冈还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是西江?如果换了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优秀,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温和?那么她会奋不顾身地委身于他吗?不,这好像不是委身不委身的问题,而是,他还能调动起她的热情和冲动吗?那些爱慕过她的男人?那些像彼尔一样的把她当做梦想的男人们不。

  青冈立刻否定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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