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秋天死于冬季 | 上页 下页
四二


  虹把书桌上的论文一页一页整理好,然后到卫生间去梳洗自己。她无意间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黄脸婆的脸。她不知道是自己久已如此,还是今天格外憔悴。她想彼尔怎么能忍受一个女人的这样的一张脸呢?她不仅已经没有了青春,甚至连美丽也悄然逃遁。于是虹有点怨怪腹中的那个孩子。因为在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美丽的那一刻,孩子刚好懒洋洋地动了一下!这样提醒了她,今天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这个孩子造成的。很久以来虹对孩子的出生一直心存恐惧,这是伴随着她和彼尔的越来越紧密融洽而产生的。她曾经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她有必要因为是西江的孩子就一定要把他生下来吗?那今后她又怎么向彼尔解释呢?

  为了补救,虹在嘴唇上涂了口红。

  她涂上一种,又抹掉一种,觉得无论怎样的红色对她来说都好像不合适。不是太暗了就是太艳了;暗了就更像黄脸婆,但是艳了则更可怕。她的那张扭曲的脸她的明显的黑眼圈,再加上夸张艳丽的口红,虹知道那简直就像妓女了。

  于是虹沮丧地放弃了用口红修饰自己。她甚至愤怒地把口红扔进了垃圾桶。她想她可能永远做不到青冈那样的优雅了。她知道那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境界,对她来说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

  虹无奈地回到书桌旁。她坐在那里,她想,当一个女人已经有了所属,她的美丽还有什么意义呢?同样的,当一个女人已经拥有了衣食无忧甚至奢华富有的生活,那么她的大学学历或博士学位又有什么意义呢?虹知道其实这就是她目前的困境。那么她应该为了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就放弃她毕生追求的理想吗?反过来她就是通过了论文答辩她就是成绩优异她就是拿到了博士学位又能怎样呢?

  显然西江对虹已经不抱希望,这从他近来冷漠的态度中就能觉察。而虹的师兄余辛不久也要离开大学,回到他追求向往的田园牧歌中去。那么,虹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还有谁可以依靠?

  虹突然意识到其实余辛是最明智的,因为他知道他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这是很多外省来的学生很难拥有的清醒。他们总是到了穷途末路、头破血流的时候,才能最后看清自己是怎样的不切实际。那么她呢?虹。一个外省来的女研究生一个教授的崇拜者一个为了爱情不惜牺牲一切的年轻女人。她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跟着彼尔一辈子抓着这根救命的稻草吗?她难道就情愿放弃和青冈的竞争,就情愿永远永远地放弃西江吗?

  虹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完美的却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那么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能够和西江永远地在一起难道就没有遗憾吗?

  哦,这所有的追问反思让虹万分沮丧。

  其实虹所梦想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除了那些世界名著中所描写的,虹觉得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堪称轰轰烈烈的只有西江和青冈。尽管她并没有真正看到过他们之间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牵扯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彼此相爱的故事,但是她在感觉上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或者起码曾经是轰轰烈烈的,那是出于虹对他们两人性情的判断。

  虹觉得在昆德拉的人物中,敢于创造惊天动地爱情的,大概就只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特瑞萨。这个女人尽管出身微贱,学识平庸,不过是外省小酒馆中的一个女招待,但是她就是敢于制造出那些让男人神魂颠倒手足无措的事件来。譬如她就是敢于提着一口大箱子从偏远的小城来到布拉格看望托马斯。

  譬如,她就是敢于从已经逃离了危险的苏黎世回到动荡不安的布拉格,迫使托马斯也不得不追随她而来,以至于一步步深陷下去,失去医生的工作,直至落魄为一个卑贱的玻璃清洗工。如此特瑞萨好像还觉得不够昏天黑地,为了摆脱羞辱,她又提出要离开布拉格到乡村去。那么好吧,托马斯还是奉陪到底。如此的跌宕起伏,特瑞萨终于成功地考验了托马斯的忠诚。在与托马斯相伴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托马斯不断另寻新欢不断背叛她伤害她的日子里,她尽管也有痛苦也有怨恨,但却始终主宰着托马斯的生活,甚至主宰着托马斯的不幸。所以虹觉得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只有那个看似平庸的特瑞萨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女人。因为只有这一个女人能够始终控制着这个男人。直到他死。

  她便也同时死去。

  然而虹知道,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特瑞萨绝不是她。尽管她给了西江很多,爱情、身体以及孩子,可以说她给了西江一个女人所能够给与男人的一切,但是唯一她不能给予西江的,就是她的控制。是的,她既没有控制的欲望,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一个女人倘若没有了这样的能力那么她的结局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那个男人最终都不会是她的。就如同她与西江。最终的不了了之。

  那么,彼尔呢?

  虹终于抱着她的论文和她的疑问离开了“日落咖啡”。

  虹身体疲惫,步履艰辛,她的沉重的身体阻碍了她的一切的愿望,甚至生命。

  彼尔在虹离开的时候反复叮嘱她(就仿佛他已经预感了虹的不幸)。他捧着虹的脸颊对她说,你今天脸色不好不要太累了一定要早点回家我来接你。

  虹毫无感觉地突然地热泪盈眶。她并不想哭,但却落泪,就如同物质的性交。

  眼泪只是为了调整生命的状态。虹只是觉得彼尔这个男人太体贴了,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并且很肮脏。

  虹和彼尔约定中午在常青藤教学楼外的喷水池前会面。彼尔说他将带虹去吃一顿饺子(这是这个城市中所有即将生产的女人的一种仪式)。然后他就送她去医院做每周的例行检查。彼尔对虹的例行检查一直非常在意,从来不允许她因疏忽而错过。按照他们第一次 做爱的日期计算,虹的预产期至少在一个月以后。但是虹已有所感觉。她知道她的孩子已经等不到那个名义上的预产期了,他已经瓜熟蒂落已经……时刻准备着来到人间了!

  尽管虹行走不便但她却依然艰辛地行走着。那或者是她的信念,或者是,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将最后的这一段人生的路程走完。

  虹没有在本该见到余辛的地方见到他。余辛不在。他做什么去了?

  忙于办理毕业离校的各种手续?还是托运将永远离开这里的那些行李?虹本来想等。在答应教授的半个小时之内。但是后来她真的累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想一定是她病了,或者孩子就要出生了?可一个孩子的出生怎么会像生病一样?不,她不能分辨她的突然的不舒服是因为什么。她就是不舒服甚至很难受。从开始怀孕她就没有一天是舒服的,除了那些短暂的瞬间,那些和

  西江在丛林小屋中的欢聚。只有那个瞬间那一刻虹才能忘掉怀孕的劳苦和艰辛。然后便是漫长的煎熬,哪怕是和已经非常疼爱她的彼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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