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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本来就快留下了,为我……

  你?沈萧你没有做梦吧?北上他怎么会放弃自己的意志呢?永远不会。无论是为了谁!

  北上再没有回过家。其实沈萧和麦穗都知道,那时候北上并没有离开卫城。不过她们也知道,北上迟早会离开,因为那已经成为了整个卫城的一个集体大行动。无论卫城的“革命委员会”,还是下乡知青的亲属们,那一天都会涌向火车站,向这些即将创造大迁移历史的知青们隆重告别。知青下乡不仅是一场领袖号召的运动,也成了城市青年通向未来的唯一出路。于是沈萧麦穗不再难过,因为她们知道北上的今天,事实上也就是她们的明天。她们不过是想和北上在一起,也就是和亲人在一起,但就是这一点北上也不肯做出妥协。

  沈萧和麦穗后来知道,其实北上就住在弹弓手的一个朋友家中。而弹弓手为了追随北上,已经和自己的工人家庭反目。明明北上已经成了“狗崽子”,明明北上已经被革命的洪流所吞噬。可弹弓手为什么还要追随北上呢?是因为他觉得北上冤枉?还是为了表现他的哥们义气?为此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家人,这倒让人对弹弓手刮目相看了。

  麦穗一如既往着她的骄横,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中。尽管麦穗已知道北上还在卫城,但在沈萧面前却从不提到他。就好像这个家中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个人,或者干脆这个人已经死了,也已经被家人彻底忘掉了。同时她也不许沈萧离开她,哪怕是一分一秒。就如同她是个落魄的阔小姐已身无分文,却还要丫环始终不渝地跟着她。她需要沈萧却又深深地恨着她,就如同她爱着自己的哥哥却又咬牙切齿地诅咒他。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是喜欢沈萧也喜欢北上的,她只是不允许她喜欢的这两个人越过她而好起来。在她的概念中无论北上还是沈萧,都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是她的私有财产,别人不能碰也不能动。所以一旦她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异常,她便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因此她不能接受他们之间的那种相爱的关系。对麦穗来说,爱也是她专有的,只能由她来操控。她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最先背叛了她,即是说究竟是谁先爱上了谁,是谁首先打破了这平衡。她固执地认为没有这种背叛她就不会那么伤心。而她不伤心也就不会和北上争吵。她如果没有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北上或者也不会那么绝情地离开。于是她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沈萧。她觉得如果她和哥哥的生活中没有沈萧,他们兄妹是决不会如此反目的。麦穗不知道北上的义无反顾是为了逃离她呢,还是逃离不知廉耻的沈萧?反正她是不会把深夜看到的那一切当作爱的,她觉得那是污秽是不要脸是臭流氓。她甚至不敢回想那个下流的场面,不敢相信肮脏着那一切的竟是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的哥哥。但是她就是忘不掉那个可怕的景象,忘不掉哥哥的脊梁,还有沈萧的乳防。无论何时只要想起那一幕她就会满身是汗,心惊肉跳。她恨死他们了,这两个人。沈萧竟然还说是她赶走了自己的哥哥。

  麦穗就这样把沈萧囚禁在家里,囚禁在自己身边。她甚至不允许须臾见不到沈萧的身影。有几次沈萧刚下到地下室,想寻找北上和林青春一起看到过的窗外夕阳,麦穗便会一路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在地下室的空旷中找到她。然后是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甚至毫不掩饰地抱住沈萧,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然后流泪,哀求着,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别丢下我。通常在那一刻沈萧会感动,也确实觉得身边没有了亲人的麦穗是怎样地可怜和无助。但几乎转瞬之间麦穗又会暴跳如雷,仿佛沈萧不再是那个她需要依靠的人而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奴仆。她会劈头盖脸地指责沈萧为什么要藏在地下室,为什么在她呼叫的时候不回答她,为什么总是躲着她,又为什么总是故意伤害她。她还会再度提起那个晚上,沈萧是怎样残忍地赶走了北上,让他们兄妹永远天各一方。

  便是在这种阴霾密布,出尔反尔,神神经经的日子中。

  终于,北上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弹弓手突然来到家中。说他来取北上的那套领袖《选集》,并带来了北上留给麦穗的50块钱。麦穗紧紧抓住弹弓手的双臂,几乎跪着请求他,一定要让他带她去见北上。弹弓手却一片趾高气扬,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北上此刻胸中只装着农村的广阔天地。

  麦穗几乎是哀求了。她说她知道哥哥明天就走。她说她只有北上一个亲人了。她还说她不能眼看着哥哥走了,却不去送他……

  可是弹弓手最终还是拒绝了她。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北上这种人怎么会在乎你们这些小儿女情长。太酸了。是腐蚀剂。所以北上决定,他决不会给家人写信的。他要和过去、和家人,也包括和你,沈丹虹,划清界限。北上说了,你也是不可饶恕的。他和你将永远不会是同一类人。重新开始的人生将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只要一想到明天我们就会心潮澎湃,恨不能插翅飞向那遥远的地方。

  麦穗的眼睛里慢慢浸上来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彻底地被拒绝,还是弹弓手慷慨激昂的煽动。站在一边的沈萧眼看着这一幕,她忽然觉得弹弓手的激昂就像是牧师在做临终祷告。告诉那些濒死的人死亡是那么美丽,不仅无需惧怕,还应满怀向往。但同时弹弓手的陈词又像是痴人说梦,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那个死亡,又何谈美丽何谈向往呢?

  麦穗对弹弓手最后的话是,去死吧!让北上和你他妈的这个小爬虫统统去死吧!你们最好全都死在外面,死在荒郊野岭,永远不要回来!

  是的,北上没有眷恋。

  火车站台上人山人海。这是惟有那个时代才会有的壮丽景观。眼泪被抛撒得昏天黑地。那些亲人。红肿的眼睛。从此天涯海角的悲怆。

  但是,没有北上的眼泪。惟有北上。他只是和弹弓手躲在粗大的水泥柱子后。他们抽烟。劣质香烟。于是,被替代了的哭天抹泪。或者鄙视,那些沉湎于情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世界的末日早就来到了。连耶稣基督都要赴死。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崎岖的山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理由,他要代整个人类承受罪恶。而那恰好就是北上的路径。曾经的红极一时被人追捧。以为自己就是救世的基督了。为了救世他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就像他的父辈,甚至不惜杀人。于是他坚信他将永远为革命而献身,因为他血管中流淌的是红色的血脉。那是将一红到底的火热的赤诚。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的,又绝不懈怠地,继续向前走。但是他知道他也曾背叛,一次是他放过了那个从黑暗中钻出来的小姑娘。他被她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圣洁感所迷惑,而至最终地导致了林青春的死亡。是的在林青春单枪匹马英勇战斗的时候他在哪儿?当林青春被资本家追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另外的一次是为了麦穗,他将那个气焰嚣张的资本家老婆推到了楼梯下。他知道他的举动绝不是为了革命,而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免遭伤害。他为自己的自私而后悔,而不能原谅自己。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埋在心底的一种心灵的拷问。他觉得一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会立刻失去它的分量了。就如同那些深埋地下的文物,一旦出土就会立刻被氧化,斑驳着并且消殒着,甚至不再是它自己。所以北上不说。自我的忏悔和惩罚是只能埋在心底的。是自己让自己获得平衡,或者,获得自我的救赎与更新。

  北上便这样一路地做下来。仿佛已经透过父辈的脚印看到了前面的光明。尽管他还不能预期那个远大的前程,但他对他将要行进的路线已经毫不置疑。于是他更加地挺胸抬头昂首阔步,朝着他所认定的那个正确的方向。尽管他还只是一颗很小的螺丝钉,但自认已经成为革命机器上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闪光了。他便这样一路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为自己的行为而骄傲着,直至,他从弹弓手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火药味十足的打倒他父亲萧靖的传单……

  天塌了吗?不,只是他妈的被耍了!

  北上至此才获知了真相。原来这场运动的真正对象,并不是那些自解放后就已经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地富反坏右”,都是死老虎了,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不共戴天的敌人并不是他们,而是萧靖那样的曾经出生入死的“走资派”。是的这些人才是这场运动的真正对象。直到父亲被揪出来后北上才恍然大悟。是的,这些功臣不忠了。他们不听话了,甚至堕落了。他们能打江山,却不能坐江山了。他们躺倒在江山美人之上,就那样,安于享乐,不再继续革命了。于是这些所谓的功臣不再是功臣,而是成为了附着在社会主义庞大身躯之上的毒瘤或者寄生虫。他们妄图阻挡不断向前的滚滚洪流,所以他们才是最需要被革命、被清理、被揪出甚至被杀头的,一如北上的父亲。他们不再能佩戴共和国的勋章,不再配被人民崇拜,甚至不再被自己的孩子所崇敬……

  这也是必然吗?历朝历代被玩儿过千百遍的政治的游戏?不过那时候北上还不懂得这些,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被耍弄了。如果早知道父辈会有这一天,他又何苦要自作多情地闹革命呢?何苦要,白白牺牲了林青春?

  是的他和弹弓手成功地拉开了那个序幕。在舞台上将那个狂飙运动淋漓尽致地表演了出来。他们还以为自己将成为整出戏剧的主角呢,从头唱到尾。而后的光彩谢幕,被鲜花和掌声所环绕……但游戏还有其他的玩儿法。或者是突发奇想,临时动议,或者是早就看着你不顺眼。于是一拉开第一场的大幕你就已经出局了,成了多余的人,甚至要被赶下舞台。于是。走人。因为你连主角的对手都不配,因为这个已经被你们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城市再不能承受你们了。于是另一个崭新的天地被开辟出来,就是用来容纳你们这些多余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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