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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你说的什么屁话,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我哥哥吗?麦穗从北上的抓扯中挣脱出来,然后就开始在北上身上乱打乱捶,甚至抬起脚来踹北上。沈萧知道那是麦穗在宣泄几天来对北上对她不闻不问的怨恨。在麦穗近乎疯狂的报复中,北上非但没有还手,甚至不曾有丝毫的躲闪。他任凭麦穗拳脚相加,似乎还渴望着有人能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他如雕像一般伫立在麦穗面前。他任由麦穗用指甲抓破他的脸,任由着,那个几近疯狂的妹妹撕破他的白衬衫。曾几何时北上就已经不再穿军装。他甚至以为那不仅是羞辱,简直就是一种讽刺。怨愤的那一刻北上就那样站着。站着不动。而他的脸色已经青白,带着血丝的眼珠子仿佛就要跳出来。他脖子上的青筋“嘣嘣”地跳着,两只手都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但就是不还手。

  站在一边的沈萧终于忍无可忍,她没有去拉扯不肯善罢甘休的麦穗,而是径直地插在了麦穗和北上的中间,让那雨点般的拳头和怨愤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欲罢不能的麦穗想要推开她,你滚开,不要你管,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而沈萧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中间,你们是亲人,别人这么整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自相残杀?

  你,你不走可就别怪我了。麦穗高高举起了她的拳头。但沈萧就是不离开,于是那突如其来的,那狠狠的一击让沈萧立刻眼前一黑。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一把抱住的,却恍惚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麦穗哭喊道,好啊北上,你打我,你打我?你凭什么,就为了她吗?这个臭特务的狗崽子……

  沈萧无力地靠在那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柔弱的叶子,被悬挂在一根坚硬的树杈上。她是被乳防上骤然的疼痛弄醒的。她想推开那根硌疼了乳防的树杈,却触到了那么坚硬的布满了青筋的手臂,那是北上的手臂。依稀间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场兄妹相残的战争,但却就是站不起来,周身软软的,仿佛被敲骨吸髓了一般。迷蒙中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抱了起来,那么轻飘的,一如腾云驾雾。然后她又被放在松软的床上。她的脸不知被什么狠狠掠过,那么火辣辣的,像被砂纸摩擦过一般。她疼得不能不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北上腮上那硬硬的胡茬。

  这场兄妹间的内讧就这样因沈萧的突然昏厥而不了了之。后来麦穗告诉沈萧,当时她和北上都吓坏了,以为她会死。她不是对着沈萧的嘴唇呼气,就是在沈萧的胸膛上做人工呼吸。总之沈萧被折腾了好久之后才睁开眼睛。她睁开眼睛后就哭了,她说她要走,永远离开这儿。

  北上在沈萧苏醒之后再度离开了家。从此白天晚上都不回来。那以后麦穗对沈萧一直别别扭扭,却又不允许沈萧离开她的家。于是沈萧被囚禁在进步路的楼房里。每天看着麦穗那张不高兴的脸。她当然可以选择离开,回到自己那个虽然黑暗,但却可以自由自在的地下室。但沈萧最终没有离开。她留了下来,留下来不是为了麦穗,而是为了等待。

  其实沈萧并不真的了解北上。她和北上的每一次相遇,几乎都是在极不正常的状况下。无论在地下室的走廊上,还是在高台的房间里;无论在父亲被揪出来的绝望下,还是在兄妹相残的厮打中。为什么总是在动荡中。为什么她每每看到的,总是在特别情况下的那个极端的北上?那么她认识的这个北上完整吗?如果在平常的环境下,北上也会如此激越吗?所以沈萧要留下来,因为北上对她来说是个谜。为了接近这个谜,她宁可忍受麦穗的娇纵和无理。不过她对麦穗也是真心的。那种突然失去重心的感受,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残酷的。

  然后在那个荒寒的晚上,沈萧和麦穗终于等来了北上。没有她们所期待的那种温情,却带来了北上已报名上山下乡的坏消息。那一刻对麦穗不啻于晴天霹雳。她又像疯子一样喊叫起来,甚至连沈萧都绝望了。那么猝不及防的,为什么?北上就径自做出了决定,甚至不问问自己的妹妹,似乎人世间没有这个亲人。必然的麦穗一场大哭大闹。而在这大哭大闹的背后,是麦穗更深的甚至永远都不再能愈合的伤口。麦穗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种即将被亲人彻底抛弃的绝望和哀伤。然后麦穗就突然地安静了。她不再闹,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但是那忧伤却仿佛烙印,从此深深地刻在麦穗看不见的心上。此前尽管北上很少回家,但麦穗至少可以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远远近近地支撑着她。哪怕看不到。但是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完全的不一样,就仿佛天各一方。从此这个城市里就再也没有北上了,无论麦穗怎样地呼唤怎样地哀求,她都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哥哥了。

  凭什么你就可以自作主张?就抽走了我们兄妹之间的那个支撑?这时的麦穗已经欲哭无泪。后来他们争论的题目是,要么北上留下,要么北上带麦穗一起走。但北上说这两点他都做不到。他既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麦穗走。他说他早就厌倦了这个城市中的一切,包括厌倦了这个一天到晚飞扬跋扈的麦穗。这一场关于去留的争论最终谁也没有能说服谁。一个无果而终的结论当然是麦穗所不能接受的。其间她无论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都不能打动北上的心。当黑夜到来,麦穗刚刚还在慷慨陈词,却突然地,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将北上和沈萧留在沉寂中,直到北上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和麦穗睡在同一间屋子的沈萧辗转反侧。她当然知道在北上兄妹的争执中她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是在北上的坚持中她几乎要哭了,她觉得那时的心情比麦穗还难受。麦穗还可以在她不愿意的时候大声说出来,而她却连在心里哭泣的资格都没有。她才刚刚和这个她曾经敬慕的北上有了丝丝缕缕的牵连,才刚刚让这个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年轻人些微地注意到她。才刚刚地,她迷恋上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却又远在天边的男人。才刚刚地,她的那么热烈而萌动着的感情如火焰般燃烧。她觉得自己比麦穗还不想让北上走。她觉得对麦穗来说只是走了一个哥哥,而对她来说则几乎失去了整个世界。

  沈萧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吱吱嘎嘎的响声让麦穗厌烦,翻来翻去的,你在干什么?于是沈萧不再敢翻身,只是熬着不能入睡的长夜。后来她从门缝里看到了光。她知道那一定是北上房间里发出的。然后就听到了北上打开了他的门,紧接着被推开的竟然是她们的门。沈萧立刻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北上就站在门缝的亮光里。他就那么站着,光从身后射过来。看着。良久。然后退出。不知道北上要看到什么。

  沈萧从床上坐起来。她就那样坐着。冰冷的臂膀。她觉得她或者应该做点什么,譬如走出去,说夜不能寐,说,哪怕是为了可怜的麦穗……

  但是她又躺了下去。躺下去的沮丧与自责。她便躺着再下决心,却又在准备起身的时候怯懦了下来。她先是为自己的决心找出原因,紧接着又为自己的丧失决心而罗列理由。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她甚至几次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头。

  最终沈萧还是鼓足了勇气。她知道犹豫所导致的只能是人生的长恨。于是她拉开门,也就拉出了“咿呀”的响声。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是不是吵醒了麦穗。她是光着脚跑出房间的。她在离开黑暗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彷徨。她穿着那件白色的睡袍,黑色的长发垂落肩头。这是她午夜时的真实状态,她不会想到这身装束就如同古罗马时期的美丽女神。她不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尤其在这个寂寞时分,会怎样撩动那颗青年男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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