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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没有人能够救孟斐。他们说那是她罪有应得。只是,沈萧你说,到底是教务长喜欢孟斐呢?还是孟斐在巴结引诱教务长?

  不许你把孟斐说得那么丑恶。如果丑恶也只能是那个教务长。他大权在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去伤害无辜的孟斐?

  孟斐绝不是无辜的,你不能同情她。这是阶级立场的问题,是决不能含糊的。

  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才会自杀?沈萧痛彻心肺,一定是,他已经觉得生不如死。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教务长的爱人怎样解释,似乎都不再能阻挡人们对教务长的怀疑和愤恨。那时候尽管沈萧还无从谙知这种复杂的关系为什么就导致了孟斐的死,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就投身到了对教务长批判中。不知道这样的激愤从何而来,她竟然一口气连写了九篇批判教务长的文章,篇篇掷地有声,让她在人们的惊愕中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说到底沈萧其实并不了解教务长,她只是从孟斐的死亡中依稀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道貌岸然。她是带着对孟斐的怀念写这些文章的,于是那种发自真心的激情遍布字里行间。这些充满着革命义愤的文章尖锐犀利,篇篇都击中了教务长的要害。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为孟斐昭雪,尽管,那个含冤而死的孟斐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九天中一天一篇投向教务长的炸弹。九天中教务长也天天被拉出去批斗。有时候红卫兵还会在深夜突然袭击教务长的家,让他和他的老婆一齐跪在地上交待已经交待了无数遍的那些问题。其中除了教务长长期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除了重用那些遗老遗少反动学术权威,青春懵懂的孩子们好像更对教务长和女教师的关系感兴趣。那是他们所不曾经历的,所以好奇。那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意绵绵,乃至,那种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流氓关系。不过无论教务长怎样节节败退,跪地求饶,但却始终没有承认过他和孟斐有肮脏关系。哪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教务长都死死守着那条防线,坚持说他们只是更亲近一点的同事关系。他承认周末曾去过孟斐的宿舍,但那是教师宿舍,房间里并不是只有孟斐一个人。

  后来人们分析教务长的心理,认为他之所以死不承认和孟斐的关系,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洗刷自己,摆脱罪责,其实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家庭蒙受耻辱。反正孟斐已经死了,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妻儿老小。他觉得检讨政治上的错误并不丢人,而一旦承认了自己的私生活腐败,就再也无法在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说到底教务长对自己的家庭,还是怀有着温暖的预期的。他相信只要自己在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就不会在妻子儿女面前颜面扫地,也就不会失去他的家,这个,惊涛骇浪之中的避风港。

  但是红卫兵最终没有放过他。因为他们中有很多孟斐的学生,而他们几乎都和沈萧一样,对孟斐怀有着很深的感情。尽管他们对孟斐事件一直缄默,甚至有时候还会捎带着批判孟斐几句,但他们对教务长出卖孟斐的卑鄙行径,却是始终不曾忘记的。所以他们动不动就会拉来教务长批斗,有时候还会带上他那位用心歹毒的老婆。他们就是要在这个活着的小人身上出气,让冤屈的孟斐有一天能“质本洁来还洁去”。

  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对教务长穷追不舍。在那种几乎无政府的状态下,学生们想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于是在沈萧写出第八张大字报的那天,小将们终于有了突破。在那个漫长而血腥的批斗会上,被打得浑身是伤的教务长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喜欢孟斐的,甚至是一种爱。尽管他几次三番地遭到孟斐的拒绝,但他还是欲罢不能。教务长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几乎哽咽,孟斐是那么纯洁美好,那么善解人意。他说那不是孟斐的错,孟斐没有错。是他,是他在强迫孟斐。他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他说是他害了孟斐,也是他杀死了她。他说他的手上沾着孟斐的血,他说恐怕永远也洗不掉了。他说他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能那样做?他说他确实不知道老婆写了那张揭发孟斐的大字报,他是和同事们一起看到的。而他在孟斐受到伤害时非但没有站出来伸张正义,反而落井下石,将一个无辜的女教师逼到绝望的边缘。是的是他把孟斐推下悬崖的……

  当他听说了孟斐的死,教务长做出悲痛乃至窒息的样子来。换来的却是小将们的一阵拳打脚踢。在疼痛中他依然申明他是有罪的。他甚至要求红卫兵把他抓起来送进监狱,哪怕枪毙了他,只要,只要能换回孟斐那年轻美好的生命。

  那天的批斗会压抑沉闷,好像是在为孟斐开追悼会。只是当教务长痛哭流涕的时候,教务长的老婆突然跳上台来,冲过去对着教务长就是狠狠地几个巴掌。而她对着那个忏悔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那么我呢?孩子们呢?

  教务长的良心发现反而让他得到了某种宽恕。那一天的批斗会原本要连轴转的,不给教务长任何喘息的机会,直到他承认自己迫害孟斐的罪行。那天教务长在日暮时分就回到了家,尽管他拖着沉重而伤痛的身体,但是当他终于讲出了实情,便一如飞燕般轻松而清澈了。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压在心头,也再没有什么日夜啃噬他的灵魂了。

  便是带着这样的一种解脱感,教务长回到自己的家。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了,他当然知道冷窖一般的家中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但是他坦然。他已经做好了接受恶语相向的准备。来吧,他想,因为他终于做了一个真实的人。

  果然各种坚硬的物体向他砸来。他不知道在亲人中也要承受这样的殴打。紧接着妻子将他推倒在地,你这个混蛋!你让我们怎样面对这一切?你让孩子们怎么出去见人?说他们的爸爸是个大流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说?我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保护你,让你和咱们的这个家免受羞辱。可是,可是你却不管不顾破罐破摔,为什么要承认是你在挑逗那个狐狸精,而不是她在勾引你?

  我只是说出了实情。

  实情?这个颠倒的世界有实情吗?你这个流氓,你说,你还和学校的哪个女教师有关系?

  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你是在羞辱我,羞辱我们全家!

  我只是让事情回到了真实的状态。

  什么是真实的状态,你和那个婊子上床了?

  正因为没有上床我才要说明真相,我不愿孟斐死得不清不白,这是起码的道德。

  那么你对我们的道德呢?孩子们是那么爱你崇拜你。如果不是这场运动,是不是你早就抛弃我们啦?

  教务长没有再说什么。他蹒跚地回到自己的书房,然后锁上门。他任凭妻子在门外摔摔打打,号啕大哭,他却依然能清醒地思考,孟斐生前身后的那日日夜夜。他知道自从妻子贴出那张伤害孟斐的大字报,他就不再对这个女人有感情了。他觉得这是妻子的报复行为,却把它伪装成革命的样子。他知道妻子利用了“大批判”这个武器,让个人恩怨成功地变成了一种政治的宣泄。她于是迷惑了很多人,甚至他自己,以至于最终把孟斐逼上绝路。

  门外的讨伐声依旧猛烈。夹杂着女人的哀怨儿女的哭声。那是来自家庭的。来自他所负疚的亲人。想到家中的到处狼藉,听着无辜的怨声四起,教务长的心中当然也是苦痛的。他觉得灾难有时候就像多米诺骨牌,那一伤俱伤一损俱损,那一发而不可收。为了解脱这个女人就要伤及另一个女人。为了澄清一重罪恶,就会导致另一重罪恶。就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恶性循环。不再有爱。甚至从他最爱的孩子那里,他都得不到哪怕一丝的宽宥与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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