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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弹弓手更狠地将那个女生按在地上,从口袋拉掏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一缕一缕地剪掉女孩的头发。女孩奋力反抗,接下来是更为猛烈的拳打脚踢;女孩依旧不肯就范,结果是满头满脸被剪刀划破的伤口,一道道鲜血渗出来。弹弓手一边折磨着这个女生,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老子就是要让你们这帮“狗崽子”,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直到把那个女孩剃成了阴阳头,北上才冷冷地挥了挥手。你们如果违反禁令,就不单单是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弹弓手站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放走那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生。他竟然面带微笑地向那些战战兢兢的孩子伸出了手,拿来,自行车钥匙和手表。装傻呀?不记得禁令了?刚才不是都会背吗?

  沈萧紧随着那些被伤害的孩子向外走。那一刻她无法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但是她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知道未来对她来说什么都不会有了。她被那种深层的恐惧感所笼罩,她甚至想到了她和外婆的下场。说不定哪一天外婆也会被推到楼梯下,死于非命。而她自己,一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后代,也会被送上革命的断头台,斩草除根。对沈萧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无法预知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不测发生。那个已经有着死亡气息的未来。沈萧想到这些不禁心惊肉跳。是的几乎一夜之间她就成为了一个没有了未来的人。等待着她的恐怕就只有和外婆一道在地下室里等死了。

  沈萧便是怀着这样的惶恐离开了地下室。她低垂着眼睛,但余光中还是看到了那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那个被剪成阴阳头的手心里攥着仇恨的女孩。沈萧知道,此刻她无疑就是他们的同类了。而她所眼见的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她又想既然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死,那么他们这一类人为什么就不能团结起来反抗呢?明明在这个地下室他们是占着多数的,而北上麦穗弹弓手加起来才三个人。那么是什么在支撑着这场以少胜多的较量呢?沈萧也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是因为“正义”,或者叫“真理”通常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而那个由少数人发动起来的红色风暴,又是代表着广大人民的利益的。于是反对“正义”者当然不会有好下场。那是沈萧亲眼看到过的,萧伯反抗了,被推下楼梯奄奄一息的孟斐的母亲也反抗了,下场呢?被红卫兵们不幸而言中的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抗的结果就只能是,自取灭亡。

  想到这些沈萧的心就更加晦暗。是的没有希望。插在她脖颈上的是一根彻彻底底的死签。而她竟然还那么自作多情!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不可更改,她何苦还要来讪讪地恳求麦穗,何苦还要自讨苦吃?

  沈萧走到弹弓手身边的时候没有停住脚步,但是弹弓手却猥亵地拦住了她。你也不能例外,拿来,自行车的钥匙,或者手表。

  沈萧停下来看着弹弓手。因为她相信麦穗知道,她既没有自行车更不会有手表。她的地下室的房间几乎家徒四壁。除了阴暗就是潮湿,唯一的窗中也没有阳光。她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她是在贫困中长大的。她从未奢望过那些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沈萧就那样看着弹弓手。弹弓手突然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沈萧一个耳光。沈萧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攥紧了拳头。她想如果他再动手,她就会破釜沉舟了。但是弹弓手却讪笑着贴近沈萧,并开始撕扯着她的衣服。他说他就是要看看沈萧的胳膊上到底有没有手表。沈萧奋力反抗的时候他就借势抱住了她。在扭打中弹弓手碰疼了沈萧的乳防。那么钻心地,向四肢散发着,沈萧顿时满头大汗。但是她依然被被紧紧地箍住难以动转。她只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前胸,任凭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她知道这是女孩子最后的尊严了。哪怕她会为了这最后的尊严而死。

  这一刻沈萧更加谙知了她的结局。她没有忘记北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如果违禁,就决不会是今天的下场了。是的沈萧预知了这一切。她明明已经目睹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所领受的残暴。她知道这一刻已经势所必然,无论她和麦穗曾经是怎样亲密的战友,也无论在地下室的走廊上,北上曾经怎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过她。

  挣扎中沈萧突然发现弹弓手已不再那么强硬。她好像正在被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左右着,撕扯着,拽走,并重重地扔在地下室的楼梯下。

  是北上站在了弹弓手和沈萧的中间,他大声呵斥着,行动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弹弓手悻悻地整理着自己被揉皱的衣服。临行时还恨恨地瞪了沈萧一眼。弹弓手上去后“砰”地关上了地下室的门。顿时的一片黑暗。黑暗中只剩下了三个人。

  北上凛然站在楼梯的中间。麦穗原地纹丝不动,却仿佛已经被刚才的景象吓坏了。沈萧则蜷缩在墙角,搏斗后身与心的疲惫让她周身颤抖。他们就那样各自站在原先的位置上。他们谁都没有讲话,大概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一刻他们仿佛凝固了,成为了一组雕像。很久。很久后北上低沉的声音才在空旷的地下室回环起来,麦穗,你也可以走了。

  麦穗犹豫地站在那里,但是没有动。

  没听到吗?我是说,离开。

  麦穗这才开始挪动脚步,但却依然游移着,哥……

  快走。北上不耐烦的粗暴。

  我是说我不放心。你没有忘记林青春的悲剧吧?

  这时候沈萧才第一次发出声音,麦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们都不要说了,听到了吗?麦穗,我叫你走。北上在逼迫麦穗离开的时候,始终没有抬起过眼睛。

  麦穗只好离开地下室。走到楼梯口还在频频回头。最后,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对北上喊了起来,她有什么办法?那是她外婆。她又不能选择。哥你不要伤害她……

  接下来的一片寂静。那种死一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静。沈萧一直紧抱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尖锐的乳防的痛怎样慢慢地消遁。她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会知道北上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她不敢抬头看依旧站在楼梯上的北上。她觉得已经越来越不认识眼前的北上了,这个曾经在地下室的走廊里那么富有同情心的男生。

  在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传来了北上的声音。北上说,只剩下了我们俩了,我和你。然后她看到北上走下楼梯。朝向她。而她退着。退到了不再有退路的,那个墙角。但是北上又突然转过身去,朝向另一面墙上那个窗户。那是个和沈萧家一样的很小的窗户,却能有夕阳最后的金红射进来。然后北上说他从小就喜欢在这里看落日。尽管楼上有那么多朝向夕阳的落地窗。从这里看才会感知到阳光有多宝贵。从这么狭小的缝隙中,涌进来,太阳那无私无畏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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