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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都知道那是他们的那个时代男孩子都会玩儿的玩具。只是弹弓的原理尽管和射箭的原理相近,但因为战争早已脱离了那个冷武器的时代,所以玩儿弹弓的行为总是显得很滑稽。但是唯独这个晚上不一样。因为只有弹弓手才能发出战斗开始的信号。于是弹弓手变得很重要并且很神圣。而在他射出子弹的那一刻,他的姿势就更是让大家觉得很庄严甚至很壮美了,那勇士一般地,令人仰望。弹弓手或许也意识到了大家的期待,特别是身边的两个漂亮的女生。他或者已经听到了她们情不自禁的感叹与唏嘘,于是他将这瞄准的姿势做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等在一边的女生们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生怕他不能一弹命中,功亏一篑。

  沈萧后来回想起这段经历时,才联想到了那个后羿射日的故事。那个荒蛮时代曾经十日并出,以至于植物枯死,人们苦不堪言。于是后羿才身负使命,拉开弯弓射去九日,方使天下太平。而弹弓手在那个夜晚射灭路灯的神勇,在红卫兵的心目中不啻于后羿射日,甚至比后羿的使命还要庄严,比后羿的姿态还要勇武。因为他不仅要熄灭一盏路灯,他是要揭开卫城的那个红色的夜晚。

  不知道弹弓手使用的是怎样的弹丸,只见一个黑色的颗粒飞了出去,速度之快,还来不及在夜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就已经被黑夜所吞噬了。紧接着那个灯泡无声地碎裂,玻璃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然后是真的黑暗到来。连一丝恍若光亮的光亮都不再有。甚至没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紧接着沈萧就听到了猛烈的砸门声。夹杂着兴奋而又凶狠地喊叫。她知道一切真的开始了。就像她在地下室听到的那个可怕的长夜。同样的歇斯底里,同样的让人毛骨悚然。然后房子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惟有沈萧才能听到的那种,绝望中的窸窣之声。然后是相继亮起来的一扇扇窗户。那是有人在睡梦中被惊醒,于是惊弓之鸟般立刻打开了房中的灯。他们显然已谙知了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或者他们早就有所准备,知道即将到来的一切是迟早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打开,杂乱的脚步声说明第一批红卫兵已经英勇地冲了进去。伴随而来的是一片乱打乱砸的声音,仿佛什么都已经被砸得粉碎。风卷残云般的,却没有大呼小叫,甚至没有乞求。显然房子里的人对这场洗劫心领神会,又有口难言。他们只是眼看着,并且任凭着。他们或许也知道,无论怎样地抗争都将无济于事。那所有的能够被打碎被砸烂的物品,显然在那个最初的时刻就已经被彻底毁灭。

  接下来麦穗和沈萧这些后面的红卫兵才被允许进入。她们战战兢兢地走进门廊,脚下踩着的全都是刚刚被砸碎的那些器物的残渣。她们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狼藉的场面,这样的支离破碎。于是她们被吓坏了,她们还没有足够对付这些“四旧”的勇气。尽管沈萧听到过萧伯家被抄的整个过程,但是却没有像眼下这样真正看到过。一个家,这样乒乒乓乓地一通之后,就成了一堆废墟,这甚至是她们做梦都难以梦见的。

  沈萧和麦穗有点惊惧地站在门廊,却不知在这样的情境下她们究竟该做什么,怎么做。于是那个弹弓手朝她们走来,只是他的脸上已不再庄严。

  害怕了?弹弓手轻蔑地看着她们。

  不不,没有。她们说。

  你们是来造反的,还是来看西洋景的?

  可是,我们该干什么呢?

  干革命啊。

  是的,革命……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你们不是带着红宝书了吗?

  弹弓手不屑地看看四周,然后猛地抄起书桌上的一盏台灯狠狠地摔在地上。漂亮的台灯立刻被摔得粉碎,但是灯丝竟然还顽强地亮着,一闪一闪地发出绝望的光芒。弹弓手也仿佛被那鬼火吓坏了。他向后退着,摇着头,但是很快就冲到墙根,狠狠地揪出了那根深埋的电线,然后哈哈大笑。

  弹弓手这样做过之后,便得意地向客厅走去。一路上他看到什么,就抓起来凶狠地摔在地上,或许是想报灯丝不灭的一箭之仇。总之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砸,所经之处,雁过拔毛,留下身后的一片残败。

  沈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弹弓手就能够这样任意损害物品了。她记得从幼儿园起老师就教导他们要爱护财产,尤其不能损害别人的物品。曾几何时这一切已经不再是道德的标准,而那些被损毁的也不再是别人的物品,而是,必须被彻底砸烂的“四旧”。所以他们不能手软,更不能对那些“封资修”的残余有哪怕一丝的同情。然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而这个转变的过程又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总之弹弓手身后满地狼藉。一切能够被毁的东西全都毁了。弹弓手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原本规整的甚至完美的家全部掀翻在地,再把它们统统捣烂。不知道要怀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如此的残忍如此的毫不留情。走在他身后的人惟有小心翼翼,才能不被那些家具的木茬玻璃的碎碴碰破手脚。

  如此摧枯拉朽的行为持续着。后来沈萧才意识到,所谓的抄家其实就是毁灭。而这种毁灭所隶属的那场运动,事实上也就是一次毁灭的运动。要革命当然首先就要摧毁那些原有的腐朽,然后才可能建立起一个新生的世界。

  不过弹弓手确实为沈萧和麦穗作了很好的示范。他以他的行动告诉她们,一个红卫兵战士在这样的场合应该做什么,又该怎样做。然后他又示意沈萧麦穗跟着他上楼。因为他坚信楼上还有一场可能更激烈残酷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楼梯上一个惊恐万状的老年人匆匆走下来。他抓着楼梯的扶手,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断地低头俯首,说已经没有什么了,小将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你没有听到过我们红卫兵的誓言吗?弹弓手恶狠狠地说。

  听过听过,小将万岁!我是红色资本家……

  红色资本家?资本家还有红色的?你找死啊!弹弓手用力将老人推到一边。老人紧紧抓住楼梯的栏杆才没有摔下去。

  我们,我们的确是统战对象,抗战中曾经帮助过……

  楼上到底藏着什么人?走,带我们上去。

  就不要上去了,都是我的家人,他们在睡觉。

  睡觉?谁让你们睡觉了?老子睡觉了吗?

  接下来的举动让沈萧和麦穗心惊胆战,弹弓手竟向老人的后腰狠狠地踹了一脚。老人疼得在楼梯上趴了很久,才慢慢地又站了起来。

  麦穗愤怒地推了弹弓手一把,你疯了吧?你要干什么?

  弹弓手立刻咄咄逼人,一把将麦穗的手臂反拧到身后,你以为革命是干什么的?

  沈萧不顾一切地扑向弹弓手,把麦穗从他的手臂中解救了出来。

  弹弓手愤愤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女生,你们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叛徒,红卫兵中的败类!你们肯定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我要向指挥部揭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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