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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为基督教女青年爱国会弹钢琴。

  那么你们是资产阶级了?

  我说过我们的生活非常简朴,去看看我的房间你就会知道,我们差不多一无所有。

  那你外婆怎么会弹钢琴?

  我们的音乐老师也会弹钢琴呀。外婆的单位是教人爱国的,是国家允许存在的宗教机构……

  总之你外婆的来历很可疑。

  不过,我很可能是孤儿,是被收养的。所以我的外婆很可能不是我的亲外婆。

  反正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们会成为一类人的,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志向。

  但是你能弄来一身绿军装吗?有了绿军装,“红缨”才可能接受你。

  可是,别的战斗队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啊?

  所以“红缨”才更纯粹。

  就是说,你不打算吸收我了?

  只要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既然你那么想加入“红缨”。

  我可以为你编织各种各样的语录袋,我还会做领袖的像章,我,对了,我还会写文章,刻钢板,印刷传单……

  麦穗已经离开了操场。回到高台上自己的房间。她并且从里面锁上了门。她故意让沈萧听到了那个响亮的锁门声。

  沈萧无望地站在泡桐树下。看头顶的树叶在骄阳下纹丝不动。她也一如泡桐树叶般在骄阳下纹丝不动。有一点失落。也有一点悲伤。她知道自己被唾弃了。没有人想要她,更没有人需要她。正午的阳光仿佛火焰。汗水从她的发根流下来,直到脸颊。汗湿的衬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就是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直到她觉得再站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其实她知道麦穗就在窗后。也知道麦穗一直在看着她。她站了多久麦穗就在窗后看了她多久。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在折磨自己呢,还是在折磨麦穗?

  然后她一步步登上高台。从麦穗的门前缓缓走过。当她穿过那扇窗时,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碰到了沈萧的脸。鲜血顿时从沈萧的眉骨上滴下来。她捂着脑门看窗里麦穗惊恐的目光。她不知道麦穗究竟想要做什么。当然她并不奢望麦穗能把她留下来,她知道麦穗也不会那么做。但麦穗就是打开了那扇窗户撞疼了她,紧接着从窗子里扔出了那个她刚刚缠好的红线团。

  线团在窗外的高台上滚了很远,一直滚到了台基下。沈萧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然后就听到了身后关上窗户的声音。

  沈萧没有回头去看麦穗,她只是猜测着麦穗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或者不想再要被别人碰过的东西,也或者是一种暗示,因为红宝书是要随身带的,所以她就是想要一个红色的语录袋。

  红色的线团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一路向前地将红线拖得越来越长。直到线团不再奔跑,沈萧才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捡起它。

  在低矮的地下室里沈萧借着窗外的光。她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肩下,一心一意地编织着手中的语录袋。虽然只是在家中,沈萧却有了一种革命的激情与动力,一种,仿佛已经被接受了的激动与欢愉伴随着她,让她在劳作中以苦为乐。这是她在最近这如火如荼的日子中最快乐的几天。她崇拜这个时代,热爱这场运动,不愿意被这个漫天旌旗飘、人人红袖标的时代所摒弃。现在她终于觉得如愿以偿了,因为她此时此刻拼命在做的,恰恰就是红卫兵女战士们所需要的。她们对理想的追求对领袖的热爱,乃至对这个时代的美的向往,都将体现在她所编织的语录袋上。她为她能够为她们服务,能够成为对她们有用的人而感到无比欣慰,甚至骄傲。为此,她只能是更加地不辞劳苦。

  于是借着越来越幽暗的天光,沈萧一刻不停地编织着。她不仅将麦穗的线团变成了一个堪称完美的领袖语录袋,还特意用黄线将领袖的头像镌刻了上去。她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工作着,以至于手指被钩针磨破,手腕也开始疼痛起来。她不管不顾地忙碌着,已经有两个晚上彻夜不眠,外婆只好拉掉电闸。

  其实沈萧并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也不知道麦穗的“红缨” 最终能否接纳她。她曾经几次想把编织好的语录袋给麦穗送去,也曾经几次穿过操场,走上高台,甚至来到7号门前,看到了窗子里透出来的那明晃晃的光。但她最终还是望而却步、临阵脱逃了。她没有了勇气,更不想再经历那种被拒绝的伤害。

  然后就到了让沈萧难忘的那个时刻。她想不到,打开家门看到的那个人竟然是麦穗。她记得麦穗走进地下室后适应了很久,才慢慢看清了这个家徒四壁的晦暗的房间。尽管麦穗的脸上已经露出了那种厌恶的神情,但沈萧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万分。尽管她并不知道麦穗为什么要来她的家,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然后便是翻箱倒柜地把她几天来的战果统统摆在麦穗眼前。她把麦穗随身携带的那本红宝书放进她编织的语录袋中,为麦穗斜挎在肩上,又让麦穗照镜子。她还把所有的语录袋都塞在了麦穗怀中,她对麦穗说,都是你的。她又说你可以送给你的那些战友你哥哥的那些战友……但是麦穗还是松开双臂,让那些语录袋径自掉在了地上。

  沈萧怏怏地退到了墙角。她心里说着,不,你怎么能这样。她看到了麦穗脸上越来越强烈的那种反感。她看到了,又能怎样?她只是一遍一遍地说着都是你的,反正都是你的。我是专门为你做的,你喜欢哪个就拿走哪个,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这时候,麦穗突然脱下了她的绿军装。她的军上衣的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背心。她毫无表情地把那件军上衣递给了沈萧,说,给你了。拿着呀。又说,你就是“红缨战斗队”的成员了。你就是红卫兵了。

  沈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那件绿上衣从此就是她的了。几天来她曾经好多次梦见那件绿军装。甚至梦到送给她军装的那个人竟是她见到过的红卫兵北上。梦醒之后才是现实的残酷。她知道那件军装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可遇而不可求。而此刻那件军装竟然就在她的眼前,伸手便可以触到的,她却不敢。她满心惊惧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退到了她已无路可退。

  你什么意思?麦穗突然高声地喊叫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还想不想革命啊?我已经来找你了。在这么龌龊的地方。你还要我怎样?麦穗说着转身离去。把地下室的那扇低矮的门狠狠甩在身后。

  沈萧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她拉住麦穗,恳求着,不,你别走,我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红缨”真的能接纳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别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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