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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又突然地凝滞了。喷溅着的。那一腔的绝望与悲愤。唯有这最后的出路了。那高傲的绝杀。但沈萧知道,那已经是萧伯最后的吼声了。

  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不停的脚步声。从萧伯家到楼梯又到屋外的院子。夜,渐渐地,过去。或者,还伴随着,惊恐中的抽噎。

  天亮起来。一种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漂浮着。一层一层地占满整个地下室的房间。那是沈萧不曾闻到过的。咸腥的,而又,一丝丝冰冷的甜。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的洗礼中,沈萧不知道自己是胆怯了,还是变得更勇敢。沈萧拉开窗帘。从地下室的窗中向外望去,刚好看到了那来来去去的匆忙的脚。或者球鞋或者布鞋。那么惶恐不安的,鞋底上遗存的那淡淡浅浅的痕迹。红褐色的,那是什么?沈萧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却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期结局。事态朝着它相反的方向发展了下去。那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那血腥中的一片恐怖。活着或者死去的。没有人想到会流血,或者,没有人会想到会流出革命者的血。但革命就是要流血,这本来已经是年轻人抱定的信念。为了什么?让生命改变颜色?又是怎样发生的?那个势不可挡的一刻。杀戮。在人与人之间。生命变得不再重要。是因为生命的尊严面临了挑战,而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也许就是毁掉生命。

  地下室窗外的那些脚步。愤怒的悲伤的沮丧的难过的惊悸的而至最终的,一片沉寂。沈萧无法判断那些脚步代表了什么,更无从知道在萧伯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的没有枪林弹雨炮火硝烟。那只是一种预感。慢慢地汇聚于此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那么铿锵的呐喊,复仇,而又无以复仇的狂躁。

  沈萧站在窗前问着外婆,出了什么事?

  外婆不语。只是深埋着暗影中的头。外婆已然变得很轻的白发,在那种莫名的味道中轻轻地飘舞着。

  然后天就大亮了。很早就开始照耀的明媚阳光。湿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那环绕着不散的血腥气息。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一片嘈杂。没有清晰的话语。没有那个女声,也没有萧伯。一切都寂灭了,那个喧喧嚷嚷的长夜。丢失了什么?那个终于让一切中止的时刻。

  沈萧拉开地下室的门。我不能总是呆在屋子里。

  于是沈萧混在拥挤的人群中。房子的外墙上贴满了大字报。黑色的墨汁流淌着,浆糊还残留着熬制时的温热。最醒目处是血样的红色大字,“血债要用血来还”。沈萧当然这知道这话的意思,却不知谁的血要用谁的血来还。于是沈萧终于恍然,原来在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有人流血了。那个流血的人一定不是萧伯。萧伯是敌人。敌人的血怎么可能偿还呢?那么又是谁的血呢?北上?一想到北上这两个字,沈萧便不禁一阵惊悸。那个突然出现在午夜的年轻人?是啊为什么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那女生才会变得那么歇斯底里,那么绝望凄惨的哀号,就仿佛,有人把刀砍在她身上……

  沈萧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那个午夜中赫然出现的北上仿佛就在眼前。哪怕只是一个瞬间,沈萧便从此不再会忘记他的目光。他看着她,仿佛凝固了一般。惊诧而又转瞬之间的温暖。沈萧也还记得,当那个女生大叫着北上的名字时,他又是怎样不经意地,把她推回到了地下室的黑暗中。然后是外婆在她的耳边说,别闹了,他是不想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是北上?

  沈萧挤在慢慢沸腾起来的人群中。人们义愤填膺,进而摩拳擦掌,好像不把那个偿血者揪出来就誓不罢休。汗水不停地淌下来。汗湿的衣服就贴在沈萧的肌肤上。显然她也已经被鼓动了起来。如果是北上,血债当然要血来还。这是天经地义的,甚至外婆经常诵读的《圣经》中也在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并且评说着,那个正在慢慢接近的真相。地下室的那个资本家杀人了。他杀了前来造反抄家的红卫兵小将。连伟大领袖都支持的红卫兵他怎么敢杀了他们?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他如果不死也会被枪毙。牛鬼蛇神如此无法无天,不运动怎么能压住他们嚣张的气焰?听说那个红卫兵被砍了十几刀。多残忍哪。一个孩子。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断送了。他们是为了响应最高指示而流血牺牲的……

  北上?他真的被萧伯砍了十几刀?

  沈萧站在期待的人群中。他们所要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公安部门终于完成了对萧伯家的清查,然后,那个盖着白布单的担架就被抬了出来。

  人群立刻涌动起来,每个人都想看到死人被抬出案发现场的场景。一种噬血一般的渴望和贪婪。攒动的人头挡住了沈萧的视线。她看不到。她焦虑。唯有她应该看到的,因为,唯有她用耳朵谙知了萧伯家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不再有声响。一切都寂灭了。午夜的战争终于停止,以,一个生命终结了另一个生命,再共生共死。沈萧拼命抬起脚跟。在热浪和热汗中,还有人们热烈的期待。她终于在缝隙中看到了那个正在荡开人群的担架,看到了被甩出担架外的那只苍白的手臂。那手臂随着担架的起伏而摇来摇去,仿佛有着生命,又仿佛任凭摆布。在生命终止之后,人,就是这样的么?

  不,沈萧不知道被抬出来的那个人是谁,但却是她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死人。她觉得她应该害怕但她却没有害怕。她只是觉得那摆来摆去的没有了生命的手臂看上去很可怜。那一刻她本能地问着自己,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死呢?为什么,宁愿被杀,抑或,宁愿自杀?生命就那么脆弱那么没有意义?那时候沈萧还想不出别的,她只是觉得不应该如此简单地选择生存和死亡。单单是猫的死就已经让她难以理喻了,更不要说活生生的人。

  尸体被抬走后人们依然不肯散去。正午的阳光发出正午的汗臭。黏糊糊的,相互碰触间的相互的毫不在意。人们坚持着不散,甚至更起劲儿地向前涌。他们或者想进入萧伯的小屋,想看看那个犯罪的现场究竟什么样。门外的小街上已经水泄不通。人们不懈地等待着。因为有人说在那个黑漆漆的楼梯下面,还有着另一具等待抬出的尸体。于是人们更加兴奋,他们只是想知道,刚刚被抬出的那个尸体是红卫兵的,还是那个畏罪自杀的资本家。他们因此而固执地等待着。在流火的骄阳下被灼烤燃烧。人群中发出的气味越来越恶浊。那是从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的,然后聚合起来,充塞在人群的缝隙中。

  终于一个警察从地下室走出来。说大家可以散了。现场已经被封闭了。

  可是第二具尸体呢?

  不是说死了两个人吗?

  警察沉默。然后抬起湿润的眼睛。是的,是有一位红卫兵小将牺牲了。不过是在医院里死去的。阶级敌人太残忍了……

  于是人群中一阵唏嘘。人们只好在义愤和悲愤中悻悻离去。转瞬间小街上就只剩下了沈萧。因为只有沈萧一个人住在事发的这座充满了恐怖和血腥的房子里。

  警察严厉地驱赶沈萧,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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