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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天鹅之死

  她的天鹅一般的颈项。她悠然走上主席台。以她自己一向的步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件黑色的长裙。永远被黑色覆盖着。从头到脚。那是她永恒不变的装束。裸露的,只是她那高高抬起的天鹅一般的颈项。

  她走上主席台。坐下。在这个关于古典文学的国际会议上。她用手撑住她的头。她的细长的手指。那是她如常的姿势。

  已经司空见惯。这个学生们眼中有点古怪的教授。因此敬而远之。而敬而远之还因为,她那慑人心魄的沉郁。没有人说她不美,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了她就有了一道风景,而她就是风景中最美的部分。没有人否认这一点。但同学们还是对这位穿黑裙的教授敬而远之,甚至退避。是因为她的目光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讲课的时候也总是冷冷地径自说着自己的话。那些古时的诗词,那些典故圣贤。但她就是那么入木三分。只需几句话几个词语,就能将她的智性转换成一道真理的光弧。

  那个沉闷的段落终于结束。因为沉闷而显得格外冗长的空间。主席站起来宣布中场休息。于是那号令恍若一道午后的阳光,与会者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会议大厅了。

  人们匆匆涌向那个有着咖啡和甜点的下午茶。这已经成为西风东渐的典型例证。在每个半天的研讨之间,都会有一个短暂的西式风情的休会期。于是人们走来走去,手中是必不可少的咖啡杯。高级一点的咖啡现磨现煮,那时候房间里就会弥漫出咖啡所特有的那种香。在这里人们不仅自恃矜持,还要相互唱和,以增进学术乃至学术以外的各种联络。特别当有着某些外国的专家在场,这些金发碧眼的人们身边就更是围满了人。

  通常在接下来的后半时会议上,人们往往不再专注。不是逃会,便是窃窃私语,总之人们已经很难集中精力了。但唯独这个下午人们济济一堂,甚至比其他时段的与会者还要众多。因为这是整个会议的最后阶段,还因为在这个时段中人们能听到她的发言。

  一些人专门为了听她而来。他们尽管已经找不到座位,但却谁都不愿意离去,哪怕只有一个仅可以站稳一只脚的地方。他们引颈向上,侧耳静听。有些人甚至不是为听她的报告,而仅仅是为了能在这里看到她。

  她坐在那里。那是学生们都熟悉的。她永远坐着为他们讲课,永远用手指撑着她的头。那是她一如既往的姿态。很低的嗓音,却穿透着,会场中的每一个人。

  她是这个国际研讨会上最后的发言者。她的发言博得了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她对如此热烈的反映似乎很淡然。她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永恒的姿势上。

  她用手撑着她的头。她的细长的手指。那是她一贯的姿势。她脖子上那道完美的曲线。连阴影也是委婉而流畅的。在夕阳的照耀下,那缕缕金色的迷茫。

  她立刻回到了她自己。甚至脸上寂静的表情。她对她以外的任何动静都置若罔闻,总是能够最彻底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她回到那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哪怕身边遍布着注视的目光。

  或许她痴迷于这个世界的茫茫往事,或许她知道往事终究迷茫。于是她垂下了她的头。那么不经意的。一个如此轻微的动作,谁都不曾注意的。

  然后大会主席站了起来。以女人精彩的发言宣告了研讨会的结束。主席充满感情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说这是她为本次会议划上的一个最完美的休止符。

  人们鼓掌。为她。站起来鼓掌。因为敬重这位女神一般的智者。然后大家纷纷退场。那种意犹未尽的踟蹰。一些熟悉并且崇拜女人的人会放慢脚步。他们或许在等她。或许希望能和她握手。退场时人们身不由己,却又总觉得身后有什么正在发生。

  主席台上一阵骚动。牵动了人们离去的脚步。人们回头,发现台上的人都已经站了起来,相互握手道别,却唯有她,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是她一贯的不附庸他人的风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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