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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斯堡的红砖路


  维克斯堡是美国南部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古老优雅的小城。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宽阔的密西西比河。滔滔滚滚的河水不舍昼夜地流淌着,从古至今,将一段一段的往事淹没在不尽的岁月中。

  当我们开着车进入这个城市,便迎面看见了很多介绍维克斯堡的路牌。这些路牌不停地掠过:

  ——注意两边房子!你已经进入了历史游览区。

  ——维克斯堡战争时期的历史就从这条街开始。

  ——低头看车轮下红砖铺成的古老街道。你不想把车子停下来,走一走脚下的红砖路吗?

  于是,我们走进了维克斯堡的历史中。

  在维克斯堡,我们住进了一家名叫“柔顺美女”的旅馆。我们把车停在花园里。我们从车里出来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多么精美绝伦的建筑,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房前的花园里是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和喷泉,两只猫咪立刻喵喵叫着向我们友好地跑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敲开了悬挂着美丽花环的木门。房的主人不在,一位热情的黑人女佣便把我们各自带进提前就为我们安排好的房间。我们穿过一楼的餐厅和会客室时,简直要屏住呼吸。这里就像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精美的古典家具,餐桌上所有的餐具都是银制的,华丽精致;吊灯典雅地悬在半空,还有光彩夺目的鲜花和烛台。墙壁上是油画,画框也是维多利亚式的精美和奢华。黑人女仆告诉我们,明早我们就在这里用早餐。这使我想到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先生曾说过,在美国的早期,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有钱人最热衷的就是从欧洲引进奢侈品,包括精致的家具和银器。

  我的房间在楼上,那房子被命名为“花的房间”。推开门后我便觉得目不暇接,花瓶里是花,壁纸上是花,床单枕套上是花,手钩织的台布上是花,还有那个古老的很高的欧洲式的大木床。我恍惚觉得住进来的已不是我,而是某个旧时代富有的女人。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当你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举手投足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

  “柔顺美女”是一个家庭式的旅馆,整座房子里共有四套房间。我们来的那大,楼下的两套房子里住着翻译仪方和房的主人,楼上的两套房子一套属于我,另一套住着从加州来的两位男房客。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舒适宁静,而且有一种非常温馨的家庭气氛和安全感,大家彼此友好相处,仿佛来此居住的都是亲戚和朋友。

  我们是在第二天早上和女主人共进早餐时才见到住在我对面的那两个男人的。他们走进餐厅时温文尔雅,很礼貌地对我们道早安。他们都个子很高大,但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他们对我们友好地微笑,就好像我们是久违的老朋友似的。女主人依照古老的习惯坐在餐桌的顶端;她为我们安排好座位之后,便开始介绍我们彼此认识。她说,他们是一对父子,父亲曾是多年的小学校长,现在做了学监。她又说,玫是从中国来的,她是个作家。于是我们再度相互致意。女主人个子不高,后背有些残疾,但却有着很高贵的气质。她出生在一个非常富有的南方有钱人家庭,她的祖父曾拥有过密西西比河上最豪华的轮船。

  那天的早餐既奢侈又典雅。一位非常和蔼的黑人老妈妈为我们做了十分丰盛又种类繁多的南方早餐。她一道一道地为我们送上来,并不断地询问是不是好吃。早餐在亲切的氛围中,又充满了仪式感,使我们几乎每分每秒都能意识到这是个南方旧式贵族的家庭。

  我们彼此之间漫无目的的闲谈,无形中把早餐拉得很长。我们五个人不断地交叉交谈着,直到女主人首先站起来,她说她请我们到隔壁的客厅里喝茶,她还愿意应我们之邀,讲一讲这座房子的历史。

  我们跟着她。尽管女主人是在我们的请求下,才决定将这房子的古老故事讲给我们听的,但我们却都能感觉到,她是怎样渴望着能诉说那一段使她觉得骄傲光荣的历史。她甚至急于诉说,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其实她并没有这个义务。

  漫长的早餐使我们同那对父子不再陌生。做学监的父亲告诉我们,他们刚好有一个假期,又刚好有一张免费机票,于是他决定带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很大,上唇上留着浓密的胡须)从西部加州飞到南方来,他们这次旅行的主题是历史。他说他经常到南方来,他了解这里的历史,了解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所有城镇,了解那场惊心动魄的南北战争。他说在南北战争中死去的美国男孩比一战、二战以及越南战争中死去的男孩的总数还要多。那时候这里的战争很残酷,而维克斯堡这座城市又是联军攻破南方的军事要塞。于是,在战争中那些十七、十八世纪的房子全都被毁坏了,他说,他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像他一样看到和了解这一切。

  让历史成为主题。

  马克·吐温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那篇《战祸中的维克斯堡》中说,战争时这个城市牢牢地被围困起来,与外界完全隔绝。两万七千军队和三千居民的前面是密西西比河上联军的炮艇,后面是南方的军队和炮台。片刻之间,会突然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炮轰鸣声,飞过来的炮弹划成一条一条的红线,交织在天空。炮弹在人们头上呼啸着,爆炸着,雨一般的铁片倾泻下来,降落在这个城市上。有时候,炮击连续六个小时才会停止。死亡到来。接着是沉寂……

  女主人翻开她摆在客厅里的那本大相册。显然那是她精心制作的,翻开相册,也就是翻开了这座房子的历史。有关这座房子的照片最早的距今已经一百多年,尽管照片已灰暗褪色,但却极真实地记录了房屋当年修建时施工的景象,以及被内战的炮弹毁坏后的情形。女主人讲述着这座房子的一个又一个主人,讲述他们的时代,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装饰这座房子不同的追求和风格。她说她已经是这座房子的第五代主人了,但她依然记得小时候父母带她到这座房子里做客时的印象和感觉。这座房子最初修建时所追求的是文艺复兴时期严谨庄重而又豪华浮夸的风格。女主人90年代初买下了它,那时候这座古老的房子已经衰败不堪。她雄心勃勃地按照自己的审美趣味开始重新改装它。从上到下,从走廊到房间到阳台,全都按照维多利亚时期最精致华美的风格将整座房子装修一新。大功告成之后,她便披上婚纱,同她的先生一道在焕然一新的房门前拍了一张很浪漫的照片,那时候,连她的最小的儿子也已经结婚了。

  女主人为我们翻看每个房间改装前后不同情形的照片。这样的两张照片被女主人有意地摆在一起,便使人油然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沧桑。于是我惊异于美国的历史如此之短,而美国人的历史意识却竟然如此之强。

  这种历史的感觉是伴随着女主人的侃侃而谈无形刻印在我们心里的。然后,她便又开始带着我们参观。她向我们介绍每套房子所表现的不同清调,包括那些哪怕最微小的装饰物的意味,那些从来不用的壁炉以及雕刻精美的拨火棍,还有那些古老的吊灯和编织。女主人滔滔不绝,如果不是我们各自有活动,看来她讲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尽兴的。

  那父子要参观维克斯堡的另一座房子。那房子的中央至今保留着联军射进来的一颗未曾爆炸的炮弹,如今那炮弹竟成了客厅里最具特色的装饰,供人们追怀南北战争时炮火硝烟的往事。

  离开维克斯堡时惟一的遗憾是没有能去那片雄伟的墓地。马克·吐温说,一切的国立公墓中,最美丽的一所就在这里,大门上刻着这样的题词:“1861至1865年间为国牺牲的一万六千六百人长眠此地。”公墓的地势雄伟,位置很高,俯瞰着一片广阔的陆地和江流。勇士的亡灵便在墓地中天然的野树林和弯弯曲曲的大路小径上不息地徘徊。

  岁月如此从维克斯堡红砖铺成的街道上缓缓流过。最后,连我们在此度过的美好时光也成了值得回忆的往事,成为了历史。

  让历史成为主题,那位父亲的话我至今铭记着。他讲得真好,但愿世界上的每一个父亲都能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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