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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然后覃觉出了一只大手在她的肩上抚摸着。她没有回头去看便知道那是萧弘。那手很温暖。那温暖很快就渗透了覃的周身。覃觉得她的心中为之一震。当然怀旧也是一种温情,但人不能总是在怀旧中度时光,他们更需要现实。她要萧弘坐下来。萧弘说我一直在楼上等你,你总是不来,我才来接你。覃说,杨和萍萍刚走。杨说他们要结婚。

  和谁?萍萍?那不行?

  为什么?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干吗总是盯着我们家的女人。

  萧弘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们家怎么啦?你们家并没有金山银海,萍萍也是两手空空,别这样去看杨,我了解他。覃说,无论你爱听不爱听,但我知道杨是个有情感也有责任感的人,他说过了要娶萍萍,他就一定会使她幸福。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不说别人了,说说你干吗急着要找我?

  S·森先生要来了。他打来了电话,还希望能见到我母亲。

  他依然怀念你母亲?

  我想是的。我答应了他。可是自从S·森和萨妮结婚后,母亲就再没有见到过他们了。很多年来,母亲拒绝见到他。可他们是曾经彼此深爱过的两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几十年的沧桑,他们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尾,弘你说他们是应当见面呢?还是终生不再相见?

  在大悲院一株古树下的长椅上,最近常常能看到一个美丽而苍白的中年女人。她总是双目空空地坐在那绿色的木椅上,似乎想用空的目光去穿透一个实在的人生。她进香敬佛,却并没有真正成为笃信释迎牟尼的教徒。她在信仰的问题上犹豫徘徊。她似乎只是想在这个清静的院落里,找到一种心灵的寄托。

  她常常想到萧烈。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常常想到萧烈的人了。她还不到五十岁。她应当鼓起勇气开始她新的生活。但什么是新的生活?殷不知道。她在此世间似乎已不再有需要她爱和爱着她的人了。

  殷差不多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到大悲院来。她图这里清静,图这里能使她屏神静气地想她自己。殷想她的一生,想她住在建国巷时的无忧无虑。殷觉得她直到此刻才能彻底地反省自己一生的过失,而她一生所有的过失中最致命的就是她虚荣而又盲目地嫁到了麦林达道上的朗园。她为她的虚荣付出了代价。她向往朗园,却不知真正的朗园对她这种建国巷来的女人意味了什么。其实连萧东方那种住在朗园里最好的房子中的人都不是朗园真正的主人。萧东方从大山里走进城市,身上是永远脱不尽的乡土气息。他对城市的了解,连殷这样的城市贫民都不如。尽管他几十年一直住在城中最辉煌的上层街区的朗园中,他也依然不是朗园真正的主人。更何况殷。

  殷就在这种选择所造成的漫长痛苦中苦苦地煎熬着自己,慢慢变得沉默寡言。她每天从学校回到家里之后,除了和大家一道吃饭,就是回到她和萧东方的房间里。刚来到萧家的时候,她可能也很爱萧东方。她喜欢朗园的房子,也很想做一个萧家的女主人。但是她失败了。萧家的饮食起居一如既往地被薛阿婆承担了,而萧家的孩子们也用不着半路来到萧家的殷去操心。当年深日久之后,甚至连萧东方也用不着殷来关切了。他很忙很少在家,就是偶尔回家也总有无穷无尽岗位上的事情要处理。他只是在睡觉之前才会偶尔想到殷。他需要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睡在他的床上,想要的时候就能随时得到她。他根本就不关心殷的感情,殷的屈辱和孤独。殷活在萧家无声无息就像个静悄悄的幽灵。她是萧家最最不重要的一个人,甚至都没有薛阿婆的地位高。

  而这种无聊无味并且紧张抑郁的日子终于因萧东方的死亡而结束了。在刚刚得知萧东方已不在人世的时候,殷甚至还悲痛万状的惋惜着这种日子的结束,她哭着想把已终于掀过去的那一页再费力地翻回来。如果没有萧烈的骤然出现和骤然死亡,殷也许还会在那种痛悼往昔的日子中呆很久,但是像阴雨中的一个闪电,那么快就在那个黄昏,烈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而又是那么快就在那个夜晚,烈又像风暴般席卷而去。从此,烈所造成的阴影铺天盖地的压迫着殷,使殷的心像铅一样房屋地沉重。

  殷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永恒的怀念。

  从此,萧烈成为了殷最最怀念的人,而萧东方则悄然退到了远处,他的形象也在殷的大脑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殷便是在她反省一生时,对是否最终皈依宗教犹豫踟蹰。其实她非常想做一名清心寡欲的佛教徒,她觉得萧烈的死已经使她在世间再无所求。她希望能循入空门,了此残生,但是她又总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主宰自己。她一生做过的唯一选择就是嫁到了朗园嫁给了萧东方,却是一个完全错误的选择。殷之所以不敢在佛门前顿下决心,是因为她怕自己在人生这么重要的关于信仰的问题上再入歧路,那时候就没有人会帮助她了,因烈那样的好人已经永不存在。

  小S·森约了覃来见他。他说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告诉覃。他说他刚刚得知父亲后天就要抵达大陆,来参加“大太阳”公司的那个盛大的活动。父亲并且想见到覃的母亲。

  覃说这消息并不惊人,因为她也已经接到了S·森先生的电话。

  不,我不是要说这些。你知道吧,父亲说你的母亲就是我亲生的母亲,我一生都想找到她。覃带我去看看她吧,我请求你。

  我的母亲?这消息确实令覃震惊。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覃听着小S·森诉说。覃终于弄懂了她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小S·森的时候就好像认识他。那是因为母亲。她从小S·森的脸上确实找到了母亲的影子。她这也才懂得为什么很多年来母亲对她无比怜爱,但又总是有丝丝恍惚。那是因为小S·森,那是因为母亲在覃身上所倾注的深爱中也有着对她自己亲生儿子的无尽思念。

  覃通过小S·森的诉说慢慢将她在旧报纸上看到的母亲的情况联系了起来,一切终于变得清晰,覃恍然大悟。

  覃想,她要找母亲谈一谈。她告诉小S·森,也许母亲不会同意见你,也不会同意见你的父亲。你知道很多年过去,她已和你父亲相爱时大不一样了。她的脾气很古怪。她不喜欢缠绵或是温情,更不愿旧事重提。她对我就从来没提到过她的过去,没提过她在金融界的辉煌,也没提到过她的爱,更没提到过她还有一个儿子。她是个很重现实,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她希望能永远保持一种好心情,特别是晚年的她更注意这一点。因为什么也不愿说,而她又是朗园的真正主人,所以母亲总是显得很神秘。

  那么,萨妮呢?覃非常小心地向小S·森问起了萨妮。她在报纸上读到过S·森同萨妮订婚的消息。覃说,她在家中的旧照片里,看到过母亲和萨妮的很多张合影。既然你父亲那么爱我的母亲,而且他们还有了你,可为什么他却要和萨妮结婚呢?

  小S·森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对覃说,萨妮是世间最慈爱的母亲,我和父亲都爱她。可惜她已经去世了。失去萨妮,我们都感到很伤痛。

  他们一直很相爱?

  严格说,是萨妮很爱我父亲,而父亲爱的是你母亲。正因为萨妮了解这一点,所以,她才懂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爱父亲。父亲在彻底失去你母亲之后曾经很痛苦,只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事业的发展中,甚至对萨妮很冷漠。但萨妮什么也不要求他。她只是尽力在事业上帮助他。萨妮后来成为香港商界最典雅也最称职得体的太太。很多男人都崇拜她,但她只爱父亲,尽管她在他那里并不能得到完全的爱。我知道其实萨妮也很苦,自从嫁给父亲就没有幸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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