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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你尽管放心地走,“四季”永远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的爱。

  杨。

  好吧好吧,再说最后二句,我永远为你祝福。

  谢谢你,杨,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覃放下了电话。她扭转身的时候,想不到竟看见了萧弘。覃觉得心里一股热流涌过。覃走向萧弘,弘,谢谢你来。

  我怕你一个人告别会很艰辛。

  刚才杨打来电话安慰我。他也猜我会在这里独自落泪。能得到你们两个人的理解和安慰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其实是个幸运的女人。萧弘你不会在意杨对我的关切吧?杨是个好心的人。

  萧弘搂住了覃的肩膀,他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做朋友呢?我最关心的是我未婚妻的告别仪式还要进行多久?

  覃说,有你和我一道离开这里真好。因为这里是“四季”。

  覃关好窗帘。覃走出玻璃房子。覃走出大厅。覃离开十六层。覃不再流泪。覃对萧弘说,不哭了,咱们回家吧。

  萧烈竞也把自己吊在了三楼走廊上的木梁上。

  萧烈的死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想到萧烈会自杀,他昨天还好好的呀。作为大哥,尽管一向少言寡语,抑郁不欢,不结婚也不找女朋友,但也不至于就到了自寻短见的境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一点死亡的迹像。一切都那么正常,他就像一个好人。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已经崩溃了。他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他被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僵硬。他面目皆非,睁着无望的眼睛。他的房间里没留下任何能证明他准备去死的痕迹。没有能说明这幅死亡画面的任何文字。似乎也不存在什么前因后果。死亡在萧烈的身上就那么突然间发生了,而他的亡父此刻正在医院的停尸房里等着他的长子为他主持辉煌的葬礼呢。

  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唯有殷,唯有殷胆战心惊,惶恐万状。她本能地觉得萧烈的死和她有关系。她因此而发抖。早晨,她是穿着睡衣跑上三楼的,那时烈已经被小阳从那根绳索中解下来并放在了走廊的木板地上。烈很惨白狰狞的脸。他那么巨大的冰冷的身躯。他的眼睛固执地睁着,直视着一个地方,但显然那地方对萧烈来说太遥远了。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那目光茫然。殷被这一副景象吓呆了。她抓住了薛阿婆的手。她不敢看那一夜之间便已不复存在的烈。他离开她的房间时还好好的。她问萧小阳,怎么办?快救救他,快救救他。能行吗?还能不能救活他?

  萧小阳则冷酷他说,他早就死了。

  不,不可能,他昨晚还……

  我去给二哥打电话,把他们都叫回来。

  萍萍呢?萍萍昨晚在家了吗?

  你不是亲眼看见她走了吗?萧小阳不耐烦地说。

  那么萧思呢?萧思她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们过来帮帮我。

  萧小阳拖着僵硬而沉重的萧烈。他说,先把大哥放到他自己房间的床上。殷和薛阿婆去抬萧烈的腿。殷在触到了萧烈的肌肤时就像触到了一块冰。她的心因而冻得发抖。她哆嗦着,意识到了这就是死人。萧烈是真的死了。当她帮助萧小阳把萧烈放平之后,突然觉得非常非常地揪心,胃在一股一股地向上翻。殷觉得她难受极了。天昏地暗。她不能平静,脑子里却又是一片空白。也就要晕倒了,幸好薛阿婆支撑着她。殷反复问萍萍呢,萍萍呢?这是一种下意识。她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有萍萍在身边,萍萍是唯一的亲人。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萧小阳说,我去给二哥打电话,恐怕这种事还要通知公安局。

  公安局?殷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她看着萧小阳,干吗要和警察打交道?

  没有人注意到殷的反常。萧小阳认为这是女人遇事慌乱的天性。他离开萧烈的尸体时,用手去抚了一下烈的双眼,但小阳的手一拿开,那对眼睛依然无望地大睁着。

  薛阿婆也离开了,她要烧水给烈洗一洗身体。房间里竟然只剩下了殷,还有那个永远也唤不醒的的烈。殷突然觉得很恐怖,她站得远远地才敢去看躺在那里的烈。他这是要干什么?被强暴的被羞辱的不是她吗?她依从了他,在那个瞬间她是那么可怜他,她把他当作了一个值得同情的男人而并没有当成是萧东方的儿子。她本来在考虑着天一亮就搬出朗园,搬回她父母留下的建国巷低矮破旧的平房里。她再不住这小洋楼了,她受够了,她要静悄悄地,她不会伤害这个楼里的任何人,包括烈。可是烈为什么还要寻死呢?殷后来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萧烈死不瞑目的样子很凄惨。于是她一步步走近烈。此刻的萧烈再不会有激情和冲动。殷伸出手,她想试着让烈的双眼关闭。她这样去做了。当她的手离开的时候,烈茫然的眼睛果然关闭了。他在等我,殷这样想。殷还想起萧烈说过,我曾发誓要把你娶回家。殷开始用冰冷的双手去抚弄萧烈冰冷而狰狞的脸。她想把烈死时那痛苦绝望的神情端正过来。她这样做着的时候,想不到内心充溢着的竟是一种温暖的柔情,仿佛萧烈真的是自己睡着了的儿子。

  她想萧烈是所有的孩子中最好的一个。

  她还想,萧烈不该去做昨晚的那件事,不该走进她的房间,不该吐露二十年的隐衷。

  她又想,因为烈做了,所以他从此每分每秒都恶魔缠着身,但是他在难以解脱的困扰中,为什么不下楼再来找她呢?他们可以谈一谈。他们如果谈了,烈也许就不会选择死了。

  是因为昨天的那事烈才自杀的。

  那么那个杀害了萧烈的凶手是不是就是她呢?

  萧烈的脸在殷轻柔的抚弄下,果然恢复了原状。他仿佛仍然活着。只不过是睡着了,烈不再令人恐惧。

  这时候刚刚打完电话的萧小阳推门而入。他一眼就看到了继母的手正抚摸着萧烈的脸。他们离得很近。一种撞见鬼的感觉,萧小阳非常吃惊。而推门声也使殷猛地一惊,她迅速地离开了萧烈。她显得慌乱、有点语无伦次。她对萧小阳说,让他的眼闭上,行吗?

  萧小阳走过去。他发现萧烈的眼依然是睁着的。他轻蔑地笑笑,他说,这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罢了。有些什么事让他死下瞑目。

  可是他总是这么睁着很累。

  可你操这份儿心有用吗?离他远点,他已经够累的了。

  覃的母亲闻讯以猫一样轻的步履爬上三楼。她走进来的时候,喘息着,轻柔的白发飘舞。她走近萧烈。她用手去摸萧烈的脸。她说,这孩子真是的,他不是没遇到什么事吗?他可能是太要强了。

  说完,老太太就走了。她临走时又说,这已经不是在三楼上吊的第一个人了。男人就是脆弱。

  老太太的话使萧小阳非常震惊,但是他顾不上刨根问底,烈的尸体躺在这儿已经够他手忙脚乱的了。

  你去换换衣服吧,公安局马上要来人了,萧小阳对殷说着。这时候,萧弘先到了,紧接着公安局的人也到了。

  调查的结果是:在昨天下午的家庭会议之后,萧弘和萧萍萍都离开了家,而且没有再回来过。萧思在晚上去瑟堡酒吧弹过琴后,和等在门口的丈夫回了他们自己的家。萧小阳一直没离开过朗园。晚饭只有他和薛阿婆吃,同在家中的殷和萧烈都没有来吃晚饭。薛阿婆去叫他们。殷的房门开着,她正在蒙头大睡。而萧烈则把自己锁在房里,他说他不吃了。然后家中的人就彼此都没有再见到过。薛阿婆是清晨起来去做早饭时,才抬头看见挂在房梁上的萧烈的,那时候他已经冰凉。

  警官是最后一个去调查殷的。他们在看见了这个苍白憔悴而又十分美丽的女人时,本能地觉得萧烈的死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女人流着泪。她的态度很反常。她责问他们为什么到她的房里来,她说我丈夫刚死。我恨这个家,没有一个孩子真心爱他们的父亲。我是他们的继母。我只生了萍萍连萍萍也嫌弃我。因为我是建国巷的,所以他们歧视我。我在这个家里什么权力也没有,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烈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孩子。他爸爸住院期间,只有萧烈一夜一夜地陪着他。可是连他也认为他爸爸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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