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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妈妈……覃在她自己的声音里已听出了眼泪,不敢再看着母亲。她说,妈我今后不能陪你了。你先走吧。我会天天给你写信的。

  母亲裹着黑然的大毛围巾走出大门。覃站在窗前看母亲的背影。天还黑着。但雪把天空照得很亮。母亲的背影很削瘦,但她走起路来却十分有力。她在朗园的院子里踩出了第一道深深的有力的脚印。那脚印很长,一直消失在麦达林道上。覃一个人在屋子里大声哭了起来。而母亲什么也不会听到,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但是覃知道母亲的心里有多难受。

  萧弘和殷下楼来了。

  萧烈和萧小阳用破自行车推着覃和萧权的行李。

  萧思就站在楼梯口和哥哥、和覃告别。她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哭着跑上楼上了。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哭声一片。

  萧小阳说,好像你们是要英勇就义,像李玉和似的,所以哥,你得大义凛然赴刑场。

  萧烈则说,如此声势浩大的大移民大迁徙将会永载史册的。

  殷和覃紧紧地拉着手,殷说,有萧弘陪着你,我们都放心。

  殷阿姨,谢谢您。

  他们在人群中挤着。萧弘和覃终于费力地挤进了车厢。萧弘把行李和覃安顿好便又挤下来和家人作最后的告别。他很轻松地说,你们走吧,这儿太挤啦,又不是生离死别。

  覃挤在车窗边儿,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眼泪和哭声包围着。她觉得这种告别真是令人讨厌,到处是红的肿胀的眼睛,拉来拉去的手,充满绝望的告别语,好像世界到了末日一样。覃没有这样的感觉。有萧弘与她同行,与她生死相依。覃坚信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子。她唯一的思念是母亲。

  妈妈?覃突然惊呼起来。覃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应,她一想到妈妈,妈妈就来了,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覃以为是幻觉,但是,那裹着黑色围巾的美丽女人确实就是母亲。她正费力地在人群中挤着。她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疲惫,她想在火车开走之前再看到自己的宝贝自己的覃。

  妈妈,妈妈,我在这儿——覃使劲地摇着她的手。

  母亲看见了覃,她费力朝这边挤着。那么艰辛地。一步一步地,母亲在那人潮中。

  火车在鸣笛。

  妈妈——萧弘,你快上来。

  覃终于抓住了母亲那么僵硬枯瘦的手。覃说,妈妈谢谢你来,他们不会批斗你吧?

  母亲不讲话,她只是微笑着,只是抓紧着覃的手。

  火车再度鸣笛。

  覃真的着急了。她喊着,弘,你快点上来,车就要开了。

  弘也走?覃怎么回事?孩子,你懂吗,这样不行。

  殷对母亲说,让弘去吧,否则覃一个女孩子……

  不行,覃,你必须听妈妈的,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你怎么能随便就决定别人的命运呢?萧弘他也会后悔的,那你们也不会幸福的。

  不,妈妈,我们相爱……

  但你不能只考虑自己。萧弘必须留下,他必须参军。

  不,妈妈,你干什么?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弘他是自愿的,我并没有强迫他,殷阿姨也同意了,弘,你快上来,快点……

  不,绝对不行。母亲放开了覃的手。她用她抓覃的那手又死死地抓住了身边的萧弘。她对弘说,孩子,你不能这么随便的对待人生。

  阿姨我是经过认真考虑,您放开我,我们彼此不能分开。

  萧弘,你必须留下来。

  阿姨你干吗?我的行李都已经在火车上了,还有覃……

  妈妈,你放开他,你让他上来,火车就要开了,妈妈你不能这样。妈妈……

  火车最后一次鸣笛。

  妈妈,萧弘,萧弘——

  萧弘终于挣脱了覃母亲的手臂。他挤力朝车厢门口挤去。

  火车终于启动了。

  萧弘没有能抓住车厢的门,那门关闭了。一长串的列车载着一长串的哭声。一长串的哭声驰向远方。

  覃的手拼命地向外伸着,伸向母亲,伸向追着列车拼命向前跑的萧弘。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覃细瘦的手臂在车窗外摇着。

  萧弘愤怒的逼视着覃的母亲。他大声吼着,你究竟要干什么?你知道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哇!

  母亲扭转身离开萧弘一家。她最后说,你应当参军,这是命。说完她便挤进了人流中。她裹着黑色的围巾被人潮涌来涌去。她是在回到朗园自己的家中之后,才锁起门掉泪的。

  萧东方终于永远不能骂人了。他被医生和护士们拔下身上的各种管子,并推往医院停尸房的时候,是凌晨两点。

  一切进行得紧张而有秩序,甚至悄无声息。因为医院的人反复告诫,不准哭,不准出声,现在是深夜,不要影响别人。

  萧东方悄然停止心脏最后的搏动时,病房里只有殷。殷没有睡。她已经好多天不睡。她日夜守护着植物人般的萧东方,直到这一刻,仪器自动发出信号,紧接着呼吸也没了脑电波也不再显示。萧东方终于耗尽了他生命的全部。殷跑出去喊来值班的医生的护士。他们二话不说,便开始做那些拔管子的程序,并很快把萧东方推走。

  殷被留下来收拾遗物。

  病房里突然空空荡荡。

  直到此刻,殷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突然感到害怕。这时候,一直守候在走廊长椅上的萧列走了进来。

  烈,他没了?是真的吗?

  萧烈走向他的继母,当他们的目光相对时,殷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别影响别人。立刻有护士走进来,严厉地喝斥殷。但殷止不住。她只能是抓住萧烈的双臂,把她的头埋在萧烈的胸膛上,让那胸膛挡住她凄惨的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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