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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画家蓦地站起来,激动地在阳台上走了好几个来回。然后才又回到木桌前,说,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女孩子。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单纯得就像青涩的孩童。所以,死去的人都死得很冤枉。本来可以避免那场灾祸的,我是说她。

  她?

  是的,她走了我才意识到,她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她是那种一旦离开,你就会觉得塌了半个天的女人,不,对我来说是整个的天。就算,她为我开办画廊是为了让前夫嫉妒,但毕竟是她,让我在艺术上重新找回了自己。日子久了,我才慢慢琢磨过来,那个商人向我挑衅,我们之间大打出手,这些表象在外人看来,甚至您,都会以为我们是为了人鱼在争风吃醋。但事实是,商人早就不喜欢人鱼了,他不爽,他要和我争斗,其实全都是为了她,那个他离不开的前妻。很可能他一直都在爱着她,所以受不了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伊有点迟疑地看着画家。她不能确定那个居心叵测的女邻居,值不值画家如此肝肠寸断地怀念。

  是的,只剩下物是人非的凄惶了。无论画廊,还是她衰败的花园。一个那么喜欢侍弄花草的人,怎么可能满肚子阴谋诡计呢?伴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地,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她对我的好。她是个一旦认定就决不反悔的人。决定了爱你,就死心塌地。

  画家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者他认为那是他们的隐私。然后他站起来,感谢伊的咖啡。

  伊说这没什么,能在一起回忆往事的人已经没有了。

  画家有点怅然地离开。走下阳台时突然停住脚步。说,她也许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冷酷。画家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回头,伊也就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说过之后他便离开了。身后的迷蒙很快掩去了他落寞的身影。

  总之冬季到来之前的,那悲歌一般的荒芜。大海边弥漫着难以驱散的低沉与压抑。大概女儿在电话中感觉到了伊的心境,于是她恳求母亲到美国来,尤其她的小宝宝就要出生了。

  这当然是这个季节最好的选择了。于是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女儿。她知道这个冬天,在出了那么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后,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凄凉。

  行前,伊觉得已没有什么牵挂。唯一让她有所用心的,也就是《八月末》了。她知道导演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拍摄,而此刻他正在剪辑室没黑没白地做着后期。她于是给导演打了电话。那时候她已经订好了机票。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她不知他和那个女演员是不是已经一起生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去的不知归期,她也许就不会给导演打这个电话了。

  很多次关机的提示之后,伊最终听到了导演的声音。午后,他却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他说一直在剪辑室,已经好多天没有认真睡觉了。伊于是仿佛看到了他满脸倦容,也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身边有人。

  直到伊说了她要去美国,导演才仿佛彻底清醒。他没有问伊什么时候离开,却问了,您什么时候能回来?伊说她也不知道归期。女儿不让她买往返的机票。于是导演似乎睁开了迷离的睡眼,以很清晰的思维问了伊的行期,说一定要在伊离家之前去送行。

  紧接着又说,您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满意什么?

  《八月末》,您的,和我的。或者这才是导演最想说的话。

  但是许多天过去,导演却始终没有出现。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伊理解这个男人一定是忙昏了头。于是伊不再期冀他能来送她。她只是觉得这个社会太随意了,什么事都可以允诺,然后又什么都可以不兑现。这种言而无信的状况,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常态。而过去的那些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诺千金之类的词条,似乎也应该从词典上抹去了。

  伊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导演终于打来了电话。但打电话的不是导演本人,而是作为导演传声筒的那位女演员。声音中的那种喜不自禁,一听就知道她已经上了导演的床。但幸好这个历尽风尘的女人没有那种讨厌的装饰音,她并且拿捏出很亲切的语调,就仿佛伊是导演的母亲。

  在这个几乎陌生的女人看来,一定是她和导演谁给伊打电话都是一样的。因为她觉得她完全可以代表导演,前提是他们已经灵肉相通。于是她更希望亲口对伊说再见,自然,她也替导演说了一些很程式化的告别辞。什么一路小心啦,问女儿好啦,到那边后一定打电话啦,之类,却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八月末》。

  直到最后,伊已经打算挂掉电话了,女演员却突然说,我们已经往您的账号上打了十万块钱,他说这只是先期的稿费,他……

  伊说不出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人羞辱了。自从和导演合作以来,从始至终,她没提过任何关于稿费的话。她觉得那时候他很落拓,她做的就是帮助他摆脱那种消沉的状态。在她和他之间怎么能只是稿费的关系呢?她一直觉得金钱和艺术之间那种冷冰冰的交易关系让她恶心。

  她只是希望他们之间的这次合作不要无疾而终。她喜欢听导演对她说,您不会失望的。她觉得这才是她和导演之间关系的本质。怎么可以被女演员随随便便的十万块钱就消解了呢?伊觉得,这或者不是导演的本意,谁能保证他的心思被转述之后能依然准确呢?

  伊没有回应,放下电话。之后,那女人也再没有把电话打过来。显然,她想要表达的都已经完成,便再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虚与委蛇上了。什么最好的朋友,最默契的合作者,伊已经不再相信那一套了。她甚至觉得可以将导演的名字从朋友的名单上删除了。这样的交往还有什么好怀念的?

  伴随着岁月流转,伊的朋友越来越少,几近于无。她甚至觉得可以将“朋友”这两个字从意念中抹去了,尤其她将越洋远行。从此在伊的生活中,就只有亲人这一种概念了。

  便是在这种萧瑟的心境下,伊踏上遥远的美国之旅。没有人前来送行。一辆出租车载着伊绝尘而去。

  在女儿身边,伊第一次切肤地感受到,什么是天伦之乐。自女儿的女儿出生,到小心服侍女儿的产后,尽管伊疲惫至极,但心中的快乐却是深刻而充实的,仿佛一种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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