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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但直到开幕前的最后一分钟,女邻居仍旧没有画家的消息。这个人就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既敲不开他的门,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女邻居掩饰不住沮丧,就仿佛遭遇了什么巨大打击。为什么在最关键时刻,在她需要他在场需要他出现的时候,他却不打招呼就无影无踪了。女邻居不停地抱怨着。这个画廊几乎就是为他开设的。就为了他能有个画画的地方,能无时无刻地看到大海,能自由地交易他呕心沥血的艺术。而他,却不能哪怕些微地替她想想,我真是看错他了,以为他会懂得感恩。这种人真是彻底完了,他从来就没有过道德感……

  女邻居的抱怨还没有完,就被络绎不绝的来宾们粘住了。她尽量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尽管脸上笑神经已经失效。但她尽力应酬着,毕竟那都是她请来的客人。

  伊不想知道女邻居和画家是怎么回事,但显然女邻居喜欢将自己和画家扯到一起。他们之间也许有过了什么,不,伊无意于窥视哪怕揣度他人的隐私。否则女邻居怎么可能斥巨资为他打造画廊?或者是为了双赢?但不管怎样,在这一刻,在女邻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见了。是为了逃避,还是,又拜倒在某个女模特的石榴裙下?

  画家或者想利用这最后的时刻,和献身于他的艺术的人鱼在一起。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女人,但知道他必须和她在一起。他走进城中心的那个房间后就几天几夜没出来。美其名曰:《最后的绘画》。他并不是非要和资助他的女邻居结成同盟,他只是一时冲动就和她签署了那个合约。艺术家当然总爱一时冲动,这是他们艺术的源泉,也是性格的缺陷。于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承诺,有时候就会断送掉他们整个一生,从此被套牢在不知什么人的枷锁中。

  所以在这最后的一刻,在女邻居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他来到人鱼在城中的陋室,按照她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是《最后的绘画》。唯一的一次,他说,将由他自己永久收藏这幅《最后的绘画》。

  当然他们是两厢情愿,或者心里都有着某种爱意。画家欣赏人鱼的献身精神,而人鱼,崇拜画家这样的能把她画得如此之美的艺术家。于是当画家走进陋室走进昏暗的灯光下,他便自然而然地,将早就等在那里的裸体人鱼揽在了怀中。

  女邻居难以自抑的愤怒。像勾魂一般的,那个清晨,他早早地就走了。到了中午,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她说她知道画家和谁在一起。她仿佛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在一起。她甚至能听到那下流无耻的喘息声。那是种动物一般的交配。是的无论他们做什么她都能够看到,至少能够感觉到,那下流无耻的男欢女爱。无论和谁,哪个女人。他那一套做爱的招式都一成不变。他这种人怎么会,因女人的不同而改变他的兽欲的方式?不,他不会的,他那么自私,当然只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宣泄。女邻居说到这些时,眼眶里不禁泪水盈盈。

  被邀请出席开幕式,导演似乎很高兴。这个男人,他似乎并不像伊想象的那般落落寡合。他端着酒杯,以沉默的方式在人群中游走。每每有女士认出他来,他便拿捏出一种矜持的自得。他毕竟曾拿过一些电影奖,也曾在电视屏幕上出现过。他很随意地和那些认出他的女士交谈,游刃有余地周旋着,并立刻就能获得那些女士的崇拜。

  但对伊就不同了,他说他来只是为了陪着伊。他知道伊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唯恐对此避之不及。所以他才要陪在伊身边,在伊烦闷的时候和她说话。

  但是他怎么就不问问伊呢?伊难道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在同意出席女邻居的开幕式后,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男人今晚怎么回家。海边的酒会肯定很晚才结束,她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就离开。如果他留下来喝酒就意味着他将不再能开车,那么他又住在哪儿呢?

  她家?不,如果没有早上的那一刻她或者还能像往常般,将他留下。但是,没有那种可能了。她怎么能留下一个醉醺醺的,并且已对她动了心思的男人在家中过夜呢?是的,不可能了,无论,他们在女邻居的面前怎样地表演。

  在这样的前提下,伊觉得她能为这个男人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在海湾酒店为他订一个房间。她想到了,就立刻去做。当曲终人散,当她把客房的钥匙交到导演的手中,那一刻,伊看到了,那无与伦比的失望。而伊却只是淡淡地说,她已经付过房费了,包括酒店的早餐。

  画廊的开幕式没有什么新意。唯一让伊惊异的是,女邻居一袭黑色的长裙,胸前别着的却是一朵白色的花。就好像在出席什么人的葬礼。不知道这样的服饰是原先的设计,还是女邻居临时更换的。总之林林总总的宾客,争奇斗艳的女人。伊一个也不认识,于是只能和导演纠结在一起。听这个男人说,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伊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径自地环顾着身边的一道道奢靡的风景。

  杯盘狼藉中忽然的一道闪亮。弧光一般地滑过伊的眼前。远远地,那个穿着粉红色拖地长裙的女人走来。那粉色的镶满闪光亮片的炫耀。直到,这个被粉红色勾画出美丽身形的女人向伊走过来。在纷纷攘攘中,伊并没有在意这个粉红女人,直到她走到近前,伊才看出来,原来是人鱼。

  人鱼的身边,并不像女邻居猜测的那样,是画家。依然是那个有着强健肌体的成功的企业家。人鱼将自己紧紧地扣在他的臂弯上,仿佛没有了他的支撑她将寸步难行。他们这一对在伊的面前停下来,微笑,却又仿佛害怕什么似的,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去。

  商人一如既往地坐拥着他的小美人,这让听多了女邻居喧嚣的伊真的很惊诧。商人似乎对人鱼与画家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也或者,他对自己的女人与他人交媾根本就不在意。他已经不把人鱼当回事了,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他不会被任何为钱而来的女人据为己有。他也永远不会让那些小女人的算计得逞。不错他是和她们有交易,但交易的数额事先就有协议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光鲜亮丽灿烂夺目珠光宝气地,站在他身边,甚至紧挽住他的手臂,却最终地,谁也别想靠近他的金库,拿走额外的哪怕一分钱。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女邻居揭开了那幅即将当场拍卖的油画。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的裸体。那么清晰地,像照片一样。甚至腋下和阴部的一丝丝毛发,甚至,乳晕周围的那一粒粒性感的小疙瘩。那是一幅比真人还大一倍的油画。不知道画家为此而付出了多少日夜。油画的作者当然就是画家了。而这样的惊世之作在画家的阁楼里,不知还有多少幅。自然嘉宾们阵阵惊叹。啧啧之声中,其实是他们身体中涌动的欲望。这就是绘画的魔力艺术的能量。尔后的一片哑然,也许他们都在想,谁肯把这样一幅必将会引起骚乱的绘画挂在家中呢?

  伊听到导演在她耳边低声骂着,操,这种画只能被吊在博物馆。

  西装革履的拍卖师煞有介事地站在画像前,在巨大的女人乳房的挟持下,显得很滑稽。然后是声嘶力竭地一轮一轮地价格的飙升。宾客们大概是碍于女邻居的面子,一次次举起他们的手指,让画的价钱一路攀升。大家就这样松散地站在画廊的前厅,手里端着酒杯。边喝酒边聊天边游戏般地,哄抬着画价。他们中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那幅画的收藏者。他们都具有必备的实力,却也并不一味地势在必夺。

  这样几来几往,画的价格竟然从五万一直抬到了五十万。最后一锤定音的价格是,人民币五十五万,画画儿的他值这个数吗?后来的游戏中再没有人举起手指,因为慢慢地大家都感觉到,在他们中间,事实上是有一位志在必夺的主儿的。于是这幅没有头颅的裸体油画最终为那人所拥有。而买画儿的男人,竟然就是带着人鱼前来捧场的商人邻居。

  显然,这商人给足了女邻居面子。邻里间出出进进,打头碰脸,当然要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商人在拥有了那幅油画后春风得意,甚至当众宣布,他知道画中的那个裸体女人是谁。大厅中一片哗然,商人却大笑了起来。那种诡异的甚至不坏好意的笑,甚至让人毛骨悚然。那晚,他在画廊里走来走去,嘴里始终叼着那根带着臭味的古巴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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