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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于是,跟随他,我们进入了他所谓的伊甸园般的蒙昧的世界。我们或者也觉到了某种幸福,因为我们已经慢慢接受了他的观念,并愿意跟随他哪怕海角天涯。但是,他却最终抛弃了我们,而那时我们几乎无处可去。在我们的生命中,唯有他。

  我记得那个被尖叫声惊醒的清晨。就看到了,他,他把他的身体吊在了仓库的钢梁上。那钢梁其实是天车陈旧的轨道,要顺着被锈蚀的铁梯爬上去,才能把自己悬吊在高高的半空。

  是的,我记得那个早晨,有风吹过来。他的僵硬的身体就在风中摇动。而当太阳的光芒从高悬的窗上照射进来,他的身体便闪动出来了金色的光辉。他周身赤裸,每一个部位,甚至,生殖器。就那样低沉地垂在那里,静若处子。任何高等植物的生殖器就是,它们的花,多美的象征。是花心中的雄蕊和雌蕊,而他,便带着他的花,死去,不留下美丽。

  还有,那令人震惊的,他死去的姿态。他的十字一般的身体,已经僵硬。他向两边无限伸展开去的双臂,就永久地定格在了他的身体上。那是芭蕾舞中最基本的手位,无论男演员还是女演员都经常要做的。然而,怎么可能以这样的姿式停留在死亡中呢?不,太不可思议了,就这样,在空中,以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姿态,悬着,并低垂着他曾经高傲的头。

  是的,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谁都以为那是基督在世。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永恒瞬间,后来被无数艺术家以各种方式无数次再现,而唯有他,是以他自己的死亡,在诠释。基督伸展双臂是因为,双臂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而编导,却在死亡的那一刻,将自己固定在了双臂向外伸展的动作上,直到,身体变得僵硬……

  人鱼暂时停止了诉说,因为她看到了伊惊恐的目光。

  她问伊,您会相信吗?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只是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画家,否则,我一定会把他带到我们的仓库。您简直无法想象他的死亡是怎样的华丽。仓库的顶端。几扇很大的窗户。最先是绯红的早霞沐浴他。然后金色的黄昏抚慰他。大家不以为他是在扮演基督,却坚信,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会自行从钢梁上消失,那就是耶稣的复活。只留下被圣母搂在怀中的,那块渗透着耶稣的血的裹尸布。只是,没有能到复活的那一刻,仓库里就布满了腐尸的恶臭。没有哪怕一丝的复活的迹象。他骗了大家。他不是神。

  而我们却已经很难再回到现实,回到我们的舞蹈中了。在他所创造的神话里,我们曾领受无限的欢愉;但是在世人的目光中,我们这些异类的舞者,却是疯子一般的乌合之众。于是我们被蔑视,遭唾弃。而原先曾经那么器重我们的芭蕾舞团,没有一家愿意再接受我们。我们被说成是邪教的祭品,而被挡在艺术的门外。其实更真实的原因是,我们空下来的位置早就被别人占据了。没有任何人会主动退出舞台,把已经属于他们的风光拱手相让。

  这就是人鱼年轻而并不简单的历史。她从十岁时就开始跳舞,早早地就感受到了风光无限。所以她觉得在心态上,她早就是一个老妪了。但是她仍然年轻,而且,仍然是,处女。她以为伊一定不会相信的,毕竟,她们已经不是生活在能够产生出老处女的时代了。她说她对此确实非常抱歉。她真的将处女的身份坚持了很久。直到她遇到了这个商人,她从此有了丰富的做爱的经验。但是她仍是单纯的。她只爱生活中的这一个男人。她只和她爱的这一个男人做爱。她说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像今天这般冷漠。他爱我,才会许诺我婚姻。否则这个象征订婚的戒指,怎么会戴在我的手指上。

  事实上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芭蕾舞团。几乎我的每一次演出,他都会目不转睛地坐在台下。他也会不断地给我送鲜花。不是在我谢幕的时候,而是派人直接送到后台的化妆室。那时候我们很少联系。那么多喜欢舞蹈的人,我怎么可能和每个人都见面。但他还是告诉我,说他已经离婚了。还说他真的很喜欢我,愿意一辈子看我跳舞。

  他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在舞台上消失了。他一定也曾八方打探,后来就找到了新的舞团。那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钱,却每个演出季都资助我们。他说他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而我做什么他不会管,他只要能一如既往地关注我。为此他宁可忍受这种他根本看不懂的甚至连美感也没有的舞蹈。他得知我们舞团的日子越来越窘迫,便不惜倾囊相助,为此而几乎破产。他只是不想看到我捉襟见肘。但又知道,我是不会接受他的任何资助的。他于是把对我的爱慕投放在了我们舞团上,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离开城市,去了郊外的那片厂房。

  以后就没有联系了。他没有找到我们。后来,他在报纸上读到了我们的故事。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形容枯槁的我。那时候,我依旧沉浸在对编导的伤悼中。我真的很难过,也非常怀念他。我被笼罩在他的光环下,终日迷茫,甚至想到过要随他而去。但是,这个人,我是说这个健壮的富有的并且有着持之以恒精神的男人,他拼命地摇晃我,让我终于从那个愚昧的甚至自毁的梦幻中惊醒了过来。

  他说,我才是王子。是我在亲吻你这个睡在水晶棺材里的美人。是我将钻石戒指套进你的手指,也是我,无论生老病死,都将永远不会离开你。

  接下来您就全都看到了。当我们拥有了海边这座大房子时,他已经变得非常冷漠了。为此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尽管我拼命维系着这种冷漠的关系,但事实上,我知道,我已经被他抛弃了。

  是的,画家。我不管您从哪儿知道的,但我就是那个模特,有什么不可以的么?就像死去的那个编导,我也渴望有刺激的生活。为什么总要囿于窠臼,或依着强弩之末的惯性生活。既然我正在被抛弃为什么就不能,回到我自己呢?我是自由的,不是吗?我当然可以选择那些我想做的事情。也许,我就是利用了画家,让他成为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我正在沉下去,最终谁也救不了的。我还要感谢您的女儿,是她让我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我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画家那里,我看到了我的价值。一个裸体女人之于画家,就等于是艺术的灵感和欲望。就这样,我被他扭来扭去,搬来搬去,摆来摆去,但就是在他这种充满了艺术意味的摆弄中,我才觉得我是个人,我获得了新生。

  实际上画家也像编导一样,早就对女人的裸体没有了感觉。但是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并且毫不懈怠地,在一张一张的画布上,画着你。我能够听到他涂抹油彩的声音。顶楼的画室太静了。后来,我甚至能分辨出他正在画我身体的哪个部分,而哪个部分又让他落笔的时刻激情满怀。是的,我觉得他在画着女人身体的时候,就等于是,他在和女人做爱。只不过没有用他的身体,而是用他的画笔。更准确地说,是在用他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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