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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九、每天都如同行走在刀锋上

  人鱼说她几近崩溃。每天都像踩在刀锋上。那时候女儿正在海滩上读书。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突然袭击了。隔着浅茶色的墨镜。她看不清人鱼那张悲戚的脸。

  人鱼说她所以住在海边,是因为男友出差了。住在大房子里感觉很恐惧,不知道房子里的那些灯,为什么会在午夜时分突然亮起来。是的,每一盏灯都明晃晃的,甚至那些她根本不曾走进的房间。她没有按过任何开关,却突然之间的灯火通明,照亮房子里的每一个死角。

  人鱼说着这些的时候周身依旧在发抖。无论如何,她关不上那些亮起来的灯。除非切掉电源,而她,却连电闸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于是彻夜呆在灯光下,那种站在舞台上被聚光灯追逐的感觉。但舞台上的感觉截然相反。让全体观众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的舞姿上。那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甚至一种骄傲。但这一刻在午夜中,她不是舞台上的主角,而是,被彻夜灯光折磨的那个犯罪嫌疑人。

  一定是因为某种程序。女儿认真倾听着人鱼。

  尽管太阳的光线削弱了电灯的能量,但她还是害怕极了,觉得是男人在故意折磨她。

  或者他忘记关掉这个照明的程序了。女儿劝慰惊恐中的人鱼,也许是你太敏感了。

  人鱼一副哀戚的神情,我如果得不到他的爱,或者就会像安徒生的童话,再不能回到大海中了。我会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气泡,在海面上慢慢地飘散。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

  你完全用不着那么悲观,天底下难道只有他一个男人?

  我知道他厌倦了。为了摆脱,或者,他又有了新欢?就在这海滩?人鱼意味深长的目光。没有对准谁,却又有所针对。

  女儿不在意人鱼的猜忌。因为她从没把自己和那个商人联系起来。她真诚地站在人鱼的立场上,为她释疑解难,她甚至听不出人鱼的弦外之音。

  是的,人鱼说,我迟早会变成气泡,破裂在迷茫的大海上。我已经是气泡了,满身疮痍,伤痕累累。我为他做过流产,很多次了,可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怕什么?

  可能,女儿说,是害怕失去自由吧?

  女儿恰好在读波伏瓦的书。随便从母亲的书架中抽出,就读到了这个女权主义者的叫嚣。一定是来自她生命的体验,那些被男人冷落甚而抛弃的往事。只是文字的味同嚼蜡。不知道是译者的问题,还是,女权主义者自身的功底所限。不过终究掩饰不住女哲人思想的光辉,尤其,对那个卑微而丑陋的童话作家安徒生的批判。

  是的安徒生,这个,甚至不能享有正常男欢女爱的作家。尽管他写出了那么优美而感伤的、让孩子们从此心中充满同情的童话。但是在文人的圈子里,却是个让人讨厌的角色。这位正在出名的谦卑作家,穿越海峡,惊涛骇浪,从丹麦到英国,就为了能见到他仰慕已久的狄更斯。然而他两度住在狄更斯家中的经历,却让狄更斯一家烦透了他,从此再不对这位不速之客发出任何邀请,足见他是怎样地让人不喜欢。

  但就是这个卑微的男人,却仍旧拥有着对女性的霸权。这是惟有波伏瓦这样的女权主义者,才能从他的文字中看到的。在貌似对女人无限同情的背后,为什么,让女人永远成为受难者?

  于是伊对女儿说了她的认同,她认为波伏瓦对女性的贡献是,终于把那个长相可怜可能心灵也很可怜的安徒生揪了出来,并暗示说这个可怜的男人其实也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他一生不幸,没有女人,却写了很多讴歌女性的篇章。但是看看他是怎样塑造女人的吧。那个小美人鱼为了深爱的男人,宁可牺牲自己;不仅牺牲自己,还有意迫害自己,让自己美丽的鱼尾变成美丽的人腿,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地狱中。不仅如此,她还认可自己在不能成为王子的新娘后,就化作美丽而忧伤的泡沫,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上。从此,化为乌有。是啊这是怎样的境界。这便是女人。扮演着她们感天动地却又极为不幸的角色。这就是安徒生所推崇的完美女性的形象。为了男人,烧了自己的船,于是感天动地。

  这就是安徒生的女人。愚昧而又不朽的。就像他自己。总是幻想着他的主人公们也如他一般地,在世间受尽凌辱。却又是不屈的,总是有不灭的灵魂,诸如那个小美人鱼。安徒生便是这样和她们在一起,在不幸中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

  所以,波伏瓦说,女人由于承担次要角色和完全接受依附,便为她们自己造就了一个地狱。每一个恋爱的女人都会把自己看作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小美人鱼。为了爱,用自己的尾巴换来了女性的大腿,然后发现自己竟是行走在刀尖上。

  这种痛苦的感觉能让女人觉醒吗?伊问着女儿。后来,很多小女孩都像你一样,不再喜欢安徒生的童话了,也不再喜欢,他为她们描述的凄凉景象。

  是的,便是在波伏瓦的书中,伊看到了邻居女孩恋爱中的悲惨。她那么瘦小,就像个不曾发育的孩子。尤其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愈加地显得柔弱。她不像女儿高高大大,几乎每一寸肌肤都闪着黄油一般的光泽。伊于是更加疼惜人鱼,那个,为了爱而来到陆地上的举目无亲的美人鱼。她那么孤单。目光中除了惊恐和无助,就是对那个商人无尽的爱了。而伊和女儿甚至小区里的其他邻居,都知道那个见异思迁在情感中漂泊不定的男人,其实并非什么王子。

  伊坐在两个年轻女人的对面,欣赏着她们的青春。她听着她们之间你来我往的话语,也很高兴女儿对人鱼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通达和耐心。她原以为,女儿会像对待所有人那样对待这个不幸的女人。她并且知道女儿一直是漠视人鱼的。伊没有忘记曾看到的那些海边景象。女儿和商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们竟笑得前仰后合。在如此尽兴的交谈中,女儿从来不顾及坐在一边的那个沉默的女人。

  女儿怎么会在意别人,更不会曲意逢迎谁。于是,伊对女儿的这种过度的自我表现充满忧虑。她相信这不是美国人的毛病,而是女儿自己,她那实在要不得的优越感。她便能凌驾于所有爱她的人之上了。她可以不听伊的唠叨、赶走伊的女友,可以想离开她的丈夫就甩手离开,也可以,想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根本不去管别人的感受。她以为这就是独立自主,这就是自由。她不管这样的追求有着怎样的偏颇,那或者只是女儿想要表达的一种叛逆的方式?

  而此刻,伊反而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如此宽厚了。甚至连伊都很难忍受的,人鱼的唠唠叨叨。就像祥林嫂逢人便说的那句“我单知道”,人鱼也自顾自地,永不停歇地,说下去。女儿插话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竟成了人鱼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告白。女儿没有厌烦,甚而和颜悦色。在黄昏的光照中,脸上闪着无限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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