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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这时候,电话铃响,伊去接。是电影导演打来的。他问她关于《八月末》,是不是已经写好了。伊沉吟不语,于是对方很强硬的口气。您如果再写不出来,我就要接拍别的影片了。然后开始抱怨伊的没有责任感,说她不仅对电影不负责任,她简直就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伊将话筒稍稍地离开耳朵。

  那怒不可遏的声音顿时响彻了阳台。

  有那么重要吗?他的电影?画家愤愤不平。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急功近利。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我我我”,而所有的他人都是为“我”服务的。

  当然,噢,不不,他有道理。伊真的开始检讨自己了。是我拖延了时间,一拖再拖。他本来对我充满期待的。他一直很沮丧。您见过他的。他以为这部电影能救他。但对于我,我却一直毫无感觉。这个发生在八月末的故事,在哪儿呢?

  是的,她和她丈夫早就形同陌路。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同床异梦。为了挽救这貌合神离的婚姻,女人做过很多努力。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笑吗?说起来也很可怜的,她做过很多次拉皮,也就是面部整容的手术。每一次手术都会切断不同的颜面神经,直到面部的皮肉被彻底拉平,直到不再能看到任何的皱纹。而那些被伤害的神经却再也不能恢复了,我在您家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发现了。这样的女人,我在纽约见过很多。为了不被抛弃而不断整容,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可怜?

  只有抹去皱纹才能取悦于男人吗?伊可怜那个不幸的女邻居。她一定有着很深的痛苦。

  还有更加蹊跷的呢,为此,她开始研读柯南道尔和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对那些探案故事可谓耳熟能详。她了解这些无非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调查她丈夫。但无论她怎样模仿福尔摩斯和大侦探波洛,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就是说,她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女人?

  她觉得公司里的每一个女雇员都像丈夫的情人。但无论怎样跟踪调查,她都找不到哪怕一丝的蛛丝马迹。她不知道丈夫是怎样把外遇遮掩得滴水不漏的。就像我画中的这个男人,您看他,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却显然已经感到厌倦。是的,他对她已经不再有热情,如此而已。没有把柄。无非是他对她的心不在焉。而有时候,心不在焉就是罪证,您觉得呢?

  画家收起了他的画板。说,我终于可以画我喜欢的东西了。

  您的画很好。伊说她不是恭维。

  为了钱,我失去了名声。

  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当这些画终于可以为我找回名声时,我自己却失去热情了。这或许更可悲。

  八、那些往事就像糟粕

  伊说,那些往事就像糟粕。她当然不能阻拦女友快乐地生活。爱情怎么可以在很亲近的人之间流转?世界就不能变得再大些吗?

  但是,伊最终还是拒绝了女友在她去美国期间借住她的房子,尤其是和那个男人同住。伊不管是不是会得罪女友,她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应该是有限度的,包括友谊。她甚至没有允许过女友在此留宿,伊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楼下明明有闲置的客房,并且导演就曾在这里住过。

  伊不知该怎样对导演说,事实上,她已经放弃这个《八月末》的故事了。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城里。导演提出来要请她吃饭。那是一个一点也不讲究的小饭馆。被年轻人称作“狗食馆”的地方。一走进这家乌烟瘴气的馆子,伊便立刻想到女邻居带她去过的那家极尽奢华的海边饭店。

  在一片嘈杂中,伊终于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导演。昏暗的灯光下,他吸烟,一支接着一支。于是头顶上一片烟雾缭绕,加剧了空气的混浊。他似乎并没有在等什么人。只是径自着吸烟带来的快感。这家餐馆中的几乎每一位吃客都在吸烟,伊本能地觉出这下又完了。离开餐馆后,她身上这件真丝长裙肯定不能再穿了。她还要洗头洗澡,清除掉每个毛孔间淤积的烟的气味。为什么要过一种这样的生活呢?在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兴奋的喧嚷中,伊几乎听不到导演的声音,于是她只好把耳朵靠向那个年轻人。

  一阵烟雾过后,伊看清了导演的眼睛。那目光混浊呆滞,甚至衰老,不知道在他短暂的人生岁月中,已经看破了多少世纪。他那么年纪轻轻,却,那么昏黄的眼球,好像蒙着一层薄翳。那种沮丧的神情也已经无以复加,不知道是什么在日复一日地腐蚀着他。

  他低着头,认真地吃他要的那些炒菜。他时而提醒伊不要放下筷子,但也知道,伊肯定不喜欢这里的食物。这里乌烟瘴气,毫无品位,却是他们一类人聚会的天堂。唯有在这种没遮没拦任意放纵的地方,才能感觉到身心的自由。

  您一定以为呆在这里的都是疯子,不,他们只是对我们这个过于刻板的社会的反叛。所谓的文明,不过是强加在世间诸般事物上的某种规范。这一点福柯早就看清了,也说明白了。这种对衣食住行的规范,无疑是套在人类脖子上的枷锁。如果一些人难以承受,想要挣脱,就会被当作疯子。很多人就是这样指责我的,和我的影片。

  导演的心境显然很晦暗。抗争失败后所沦落的,那种难以拯救的低迷。他说他刚刚拒绝了制片公司塞给他的那个烂剧本。他说他的品位怎么能任由那些商人强奸呢。但那些烂人制作的烂影片如今大行其道,艺术,究竟是他妈的应该媚俗,还是保持独立?所以宁可没钱,宁可,什么也不拍,宁可等死,也绝不能同流合污,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伊终于弄清,导演现在已无事可做。他没有钱,他的情绪也恶劣到了人生的低谷。伊从来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过去,更无从了解他所经历的情感。她只是看过几部这个年轻人的电影,包括短片,包括在国际影展上获奖的那部影片。一个描写早逝的大提琴手的故事。这位天才的艺术家死于车祸。伊被这部影片深深打动了。她觉得倘若和这个大提琴手没有很深的感情,是绝对拍不出这部感人至深的影片的。一部渗透着彻骨绝望的冰冷的影片。而拍过这部影片之后,他说,就仿佛,他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吃过低廉的晚餐后,导演说,我要送您回家。他当然也可以住在伊的客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伊突然不想回家了。她说她想喝酒,特别想,于是导演说,他就不能陪她喝了,他还要开车,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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