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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女儿满身咸腥地坐在伊对面的椅子上。海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下来。她只是把浴巾扔在阳台的木地板上,似乎并不急于擦掉周身的海水。

  伊说,每天泡在海水里,就像被腌过一样,还不快去洗澡。

  女儿悻悻地,我可是通知你啦?

  酒吧可以用古典来形容吗?尤其在这里,酒吧算是最时髦的。

  女儿没有搭茬儿。径自走进房门。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要等到风起的时候才会消逝。

  伊没有问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纠缠于和那个邻居一道出行是不是安全。或者太冒昧了,或者,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不,没有,伊什么也不曾问,甚至也不曾提醒什么。她只是在楼下的客厅里等待着,那个即将出门的女儿。

  伊听到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寻找着什么。伊知道因为回来得匆忙,女儿几乎没带什么衣服。而且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女儿的衣服也大都是休闲的,不知道是不是适合那种古典的场合。

  伊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她想读的那本书。她开始摒弃那些有着明显的女权主义思想的作家了,她开始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写书的男人。她觉得只要是作家,无论男女,大都是温情的,至少有着同情心。尤其当你从那些男人的作品中读到深情,那种感动的力量就更是强大。

  其间女儿几次下楼,把木楼梯踩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就仿佛她的家是百年以前的老房子,经不得哪怕些微蛮横的踩踏。女儿下楼后不是喝一杯咖啡,就是烤上两片面包。却每一次都穿着不同的衣服。而这些衣服竟然都是伊的。于是女儿在母亲面前转圈,并咄咄逼人地诘问着,您以为这些衣服还能穿吗?是因为铭刻着某些记忆吗?您还将它们煞有介事地挂在衣柜里,把所有的空间全都占满了。看看我你就该知道,这些衣服早就该淘汰了,或者送给舞厅里的阿姨,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她跳舞有什么不好吗?伊觉得女儿已经超越了她的底线。

  您不觉得阿姨的男友很无聊吗?瞧他看您的那眼神?

  那是阿姨自己的选择,与你何干?

  当然,我只是顺便说说,人各有志,对吧?幸好我还没有忘记中国的这些古训……

  女儿的不满消失在楼上的关门声中。这时候,正有黄昏的阳光从客厅的西窗照进来。很美并且很灿烂。伊就是不喜欢邻居的男人,为什么女儿偏要在她的面前捍卫他?或者这是女儿在捍卫自己?这是伊倏忽之间想到的。

  窗外传来有节奏的汽车喇叭声。很轻缓地,却不时地响着。伊知道那一定是他们事先的约定。伊不管那声响,一如既往地读着自己的书。却无论如何不知道刚刚掀过的那一页在说些什么。她只好把掀过的那一页再掀回来。重读。却依然地,读不进去。依照惯例,伊早就该将这一页弃之不顾了。读两遍后都不知所云,这样的文字就如同垃圾。但伊知道那一定不是书的过错,而是她自己的神不守舍。她不停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等待着女儿最终的出现。尽管她表面平静,心如止水,但怎么可能对女儿的出行一点都不担忧呢?

  女儿飞快地跑了下来。除了身上香水的味道,她的穿着,简直就像一个旅行者。低领的T恤。很短的短裤。她就没有更庄重的衣服啦?伊的衣柜之于女儿,就像是一个古董箱。于是伊蓦地可怜起女儿来,女儿却说,在美国,都无所谓的。

  什么无所谓?

  无论穿什么。

  可是……

  女儿亲着伊的脸。伊推开女儿的脸后才看到,将头发绾在脑后的女儿真漂亮。蓦地一种不公平的感觉。伊终于忍不住对女儿说,快回去吧。美国的家。你丈夫在等你。他爱你。

  我知道。女儿显然不高兴了。我自己的事。您就别管了。

  女儿怏怏离开。伊的话让她不开心。她一定觉得那是一种压力,或者,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做错事。但她没有犹豫。走出了房门。

  当女儿的馨香散去,汽车的发动机开始运行。伊最终还是追了出去。当着汽车里的那个邻居,她大声地问着女儿,如果你丈夫打来电话,我该怎么对他说?

  五、那时候他们不知廉耻

  和女邻居相遇的那天是在银行。伊一推开银行的大门,便不期而遇地遇到了女邻居。事实上,伊知道任何的友谊都要付出代价的,并且也都是有限度的。所以,她不可能看到了女邻居却视而不见,至少,她应该感谢女邻居的那枚璀璨的胸针,尽管,这首饰当即就已经被女友收归了囊中。

  伊打过招呼后,有点犹豫地坐在女邻居旁边。尽管是旁边,但在伊和女邻居中间,至少还隔了一个座位。伊知道在这种地方,不适宜离得太近,更不适宜攀谈。在现代人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拥有多少财产、财产由何而来又将转向何处更为隐秘的呢?

  伊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眼睛只看着前面的柜台。她们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譬如为什么不喜欢游泳呀,抑或,朝九晚五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倒是女邻居开宗明义,说公司的钱都是由这家银行打理的。我来是为了我个人的一笔款项。女邻居犹疑片刻,直说了吧,是为了把钱汇到画家的账户上。

  伊满心狐疑地看着身边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的坦诚,而是,怎么连画家也被牵扯进了她的金钱交易中?伊不知该怎样应答女邻居的话题,更想不到女邻居竟如此直言不讳。于是她更加疑惑地揣摩着这个女人,她觉得,坦诚也应该是有限度的,不该把她也搅在这五邻四舍的繁乱中。伊转而挪开了她的目光。她在想该不该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画儿是什么,也不计较他画的是谁。我就是觉得那些画儿很好看,五颜六色,其中充溢着他的才华。然后,就买下了。就这么简单。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犹豫。而且无论我家还是我的公司,都需要这种有品位的绘画来点缀。我虽然不懂艺术,但从装饰的角度上,就足以了,您说呢?

  女邻居侃侃而谈,很交心的样子。直到荧光屏上显示了女邻居的号码,她才起身离开了。伊依旧在想,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离开这里,以避免接下来金钱方面的尴尬。女邻居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伊说,也许太冒昧了,但是,我真的想请您吃晚饭。我喜欢您这种优雅的有知识有学养的女人。就我们两个。行吗?您最好别忙着拒绝我。想一想。就咱们俩。一家很好的菜馆。很清淡的。我会订好座位。我开车接您……

  甚至都容不得伊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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