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八月末 | 上页 下页


  是的,我们却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伊说。就如同女邻居说的,我们的交往,不过是为了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伊还说,你看窗外的那片海滩。我总能在黄昏的苍茫中,看到我穿着蓝色连衣裙的身影。记得妈妈说,蓝色是黄昏的颜色。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但那个夏天,我就是穿了那件蓝色的连衣裙去了黄昏的海边。

  那时候你很瘦。女友说。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就更瘦。

  那影像,不过,我是不是过于自恋了?

  你一个人。怎么办?除了顾影自怜。

  我看着他离开。躲在礁石的后面。对,就是你看到的这片礁石。我一直觉得很玄妙,“海岸家园”怎么会偏偏建在这里?是的礁石的后面。我们就要分别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忧伤……

  门铃声。

  伊不由得一个寒颤。这个清晨。她有点狐疑地看着女友,问她,我是不是又忘了什么?伊说我一定已经老年痴呆症了,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稍一走神,我就会立刻忘记原本想要做什么。太可怕了,有时候竟然说不出那些近在眼前的人和事。而且只要别人想不起来的,我就会跟随着想不起来,无论怎样挖空心思……

  然而,此刻,伊却从女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欣喜中夹带的忐忑不安。

  你的人?伊问着。问话中不经意的冷酷和质疑。那个跳探戈的?女友恳求的目光。他一直坐在那辆破车里?你为什么不说你把他也带来了?你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

  不不,女友说,他只是想到海边看看。

  那就更做作了。

  可是他已经来了。

  我不记得我也邀请了他。

  是的,他已经离不开我。

  是离不开你的钱吧。

  伊,求你了,不要把他关在门外,我会很没面子的。他会做很多好吃的,在这方面他有特长。他只是为了帮助你准备宴会,当然……

  那么好吧,你去开门。

  为什么我?他会觉得你不欢迎他。

  让我强作欢颜地迎接不速之客?你以为我能做得到吗?

  就这一次,就算为了我。

  女友在案板上拼命地切菜。把菜切出丁丁当当的金属声。一分钟,两分钟,过了那么久,女友却没有等到伊和她的新男友进来。于是女友怯怯地走出厨房。在客厅里,她竟也没看到伊和男友。

  不久后伊从储藏室旁边的后门走进来。她没有抬头,只说,你那个男友,他要看海。我把他送到了海边栈道,你现在可以去陪他了。

  女友兴奋而急切,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怎么能判断你的事情。

  我们还有性生活,你能想象得到吗?女友说到这些的时候几乎周身颤抖。不单单是肌肤的相互抚慰,甚至比年轻时还要美好。他知道怎样做能让我达到高潮。你知道,跳舞是一项有氧运动,它能给予舞者无限欲望。做爱会让平庸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伊,你,为什么非要过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呢?

  伴随着,女友身后的门“嘭”的一响,伊知道她今天的心情已经被搅乱了。一度她曾想取消这场聚会,她甚至爬到楼上的书房,坐在了《八月末》的电影脚本前。凌乱的文字根本就形不成一个凶杀的故事。她记得女友曾劝她不要搬来这里。即或买下这栋房子也不要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女友说,一年中属于大海的季节只有夏天,或者更苛刻一点,只有八月。是的只有八月你可以过浪漫生活,其余的十一个月就如同呆在坟墓里。你所谓的绝对的寂静和坟墓有什么不同?没有了市声和人群,你又能感受到什么?不错,你喜欢海,但也用不着没完没了地呆在这里呀?就因为这里铭刻着你被遗弃的初恋?

  伊站在厨房的中央,却完全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了。她切菜,或者到地下室去拿酒,打开电磁炉,却又不知该往油锅里放什么……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餐厅的餐桌上却还空空如也。倘没有那个不速之客的野蛮侵入,她的心情也许会简单许多。

  伊不停地看着窗外的那片海滩。同样的黄昏,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别离的时候,她就像一个被爱情灼伤的女孩子,幸福而忧伤着,那时候,她对于事实上已经存在的那个现实一无所知。她如果事先知道或许就不会落入圈套,但也许,她明知山有虎,却依旧一意孤行。然后是伴着深秋的到来,天空湛蓝得就像是清澈的大海。秋叶被阳光抹得一片血红,她才知道,她能够倾诉满心悲伤的惟有女友了。

  在伊的焦虑中,女友和她的男友竟然转瞬之间,就让伊的客厅里具备了所有接待宾客的条件。然后他们又在厨房里齐心协力,让伊的晚宴丰盛而气派。

  第一个叩响房门的,是对面那座房子的主人,据说是个画家。他满头白发,甚至有点佝偻,却看不出他的真实的年龄。他把一张镶嵌在深棕色画框中的油画送给伊。伊惊讶地看到在画面上,竟然就是她窗外的那片海和礁石。伊脱口而出,我每天都能看到这幅画面。但紧接着,又说,对不起,谢谢,我知道这是艺术。

  那人很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关系,我可以再画一幅您不熟悉的画面送过来。我是画匠,随时效劳。

  伊端过来红白两种葡萄酒,任画家选择。玲珑剔透的酒杯,琥珀色的或者血色的琼浆玉液,画家选择了红色。然后便开始侃侃而谈,好像他乡遇故知般地一见倾心。他上来就说我曾经很穷。后来就成了纽约街头的艺术家。您见过的,只要您去过纽约。不过那段狼狈不堪的日子很短暂。因为我在纽约街头结识了一些名媛贵妇。于是我成了那些有钱女人的职业画家。事实上对于那些女人来说,我就好比午夜牛郎,您懂我的意思吧,就是说,一边画画儿,一边和她们上床。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伊的脸被那些污言秽语涂抹得很不自在,她想离开,于是问,您要不要再来一杯香槟?

  纽约所有最好的酒店我都住过。她们来,先当模特,然后睡觉。在那样的烂生活中,我就像无赖。我没有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是因为她们不美,而是,在这种肮脏的关系中,根本就不可能升华出爱情来。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钱,无论用我的手艺还是我的身体。回国后就买了这座临海的房子。我喜欢房顶上那个很大的阁楼,就做了画室。在纽约,我不仅丢了人格,还丢了原有的名声。出国前我就很有名气了,当然您不会知道我,我是说在我们油画界。但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这是个很残酷的年代,风水轮回之快就像是过山车,您觉得呢?

  伊把另一杯香槟递给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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