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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第八十二章 物是人非

  丁洁琼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回到“吉姆”车上,蜷缩在后座一角,用低沉的、颤抖的、微弱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回,回去吧……”

  然后,她合上眼皮,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了前门外那条暮色重重的小街。

  正值夜间热闹时分,车流仍然拥挤,汽车行驶很慢。过了好一阵,丁洁琼偶尔侧过脸去,矇眬一瞥,好像到了魏公村一带。她轻声吩咐停车:“年轻人,你回家去吧。”

  “教授,您……”司机停了车。

  “我想独自散散步。”

  “可是,教授,领导交代了……”司机结结巴巴。

  路灯照亮了女教授惨淡的面容。只见她摆了摆手,默然无语,推开车门,踏上人行道。

  看了看,确实是魏公村路东口。丁洁琼显得失魂落魄,身躯摇晃。她表情迷茫地望着友谊宾馆方向,像是小心翼翼似的跨出了第一步,接着跨出第二步;然后,就这么孤独地、缓缓地走去。年轻的司机迟疑不决地凝望她的背影。良久,索性熄了火,下了车,悄悄地、远远地跟随在女教授身后。直到看见丁洁琼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宾馆大院中,这才回头……

  丁洁琼终于回到住处,走进客厅,拧亮一盏淡绿色壁灯。她浑身发冷,冷得打哆嗦;于是,再度把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在一张松软的大沙发里。她恨不得让自己缩小,缩小,那样也许才会略感温暖;她甚至觉得最好缩小到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从空间和时间的意义上统统消失,那样才能彻底摆脱苦痛。

  女科学家这么思忖着,心绪紊乱,气息微弱,浑身冰凉,自觉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摸了摸额头、面颊和双手,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太大、太高、太多了,空空荡荡的,使她倍感孤独。她是喜欢安静的,但如此阒无声息,空气中仿佛只有耳鸣声,却难以忍受。

  女科学家后悔了,不该叫司机把车开走的;不然,她可以继续深陷在车的后座内,在偌大的北京城到处走走。无论是怎样的深夜,首都的广场、马路和街道上总还有行人,总还有自行车和汽车在行驶,总还有生气……

  此时的丁洁琼更加想念小姚。这个女青年学业好,工作能力强,善体人意,热心细致。显然,科学院和凌副院长是经过周密考虑才派她到归国女科学家身边工作的。小姚也把女科学家当成了自己的楷模或偶像,希望今后留在丁洁琼身边,担任她的秘书和助教。自住进“菊苑”后,姚慧梧几乎连家也不回了,偶尔回去也是只过两三小时便匆匆赶回来,算得上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协助和照顾丁教授……

  丁洁琼真愿意像往常在“菊苑”度过的每个夜晚那样,有小姚陪着自己。但是,不行,起码今晚不行。小姚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在丁洁琼催促下她回家去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去了。但这却给丁洁琼留下遐思和惆怅。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小姚是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她结了婚,有了丈夫和家庭,还有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结晶”……也许在小姚本人看来,一切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所有别的女人一样。她不会觉察到,这普普通通的一切,就意味着幸福,就足以令人羡慕,甚至令“丁教授”羡慕!

  丁洁琼也是女人。她也曾神往婚姻的神圣殿堂,自信会成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她渴望做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在充分享受丈夫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丈夫一起抚养两人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她真想多生些孩子,她不嫌孩子多,丈夫也不会嫌多的。两人要喜洋洋地倾听儿女们的欢声笑语,听他们叫“爸爸”“妈妈”……

  这“丈夫”是谁?丁洁琼爱了几十年,苦苦等待了几十年,为之消磨了大半生、耗尽了全部青春的这个男子是谁?是苏冠兰。可到头来怎样?苏冠兰是怎样对待她的?苏冠兰给她带来的不是爱情,不是婚姻,不是家庭特有的天伦之乐,不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欢乐、拥抱和结合,而是痛苦、绝望和灭顶之灾!

  丁洁琼当年给苏冠兰的一封信中说:我一无所有,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

  现在的她不仅仍然“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有的东西也失去了!

  离开美国时,她的个人物品,除了极少量美金和随身衣着外,几乎一律被扣在伯克利和纽约,理由是“去意大利走一次用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到那不勒斯进行学术访问,却不准她带任何跟学术有关的东西,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涉及美国的国家机密”;她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写给苏冠兰而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则根本没有退还,对此艾克总统是明说了的:“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甚至连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时携带的,苏冠兰在过去五年中写给她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九三四年之后苏冠兰写给她的另外几百封信和上百张照片,也都一律被扣留。理由是这些信件和照片仍在不停地放出射线,而“美国的敌人”可能通过对其中的放射性尘埃和射线本身进行分析得到“核情报”。甚至连她亲手栽培、精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兰草也被禁止带出美国,理由是“违反植物检疫法”;甚至还有一个荒唐理由:为了“保护美国稀有物种资源”……

  但丁洁琼没有抗争。她知道任何抗争都毫无作用,只能徒然延长在美国的滞留时间;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甚至可能使她被永远滞留美国。另外,她真正的目的地并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必须有所付出,必须学会忍耐。她对回国坚定不移,美国人也对此心中有数——这就够了。

  “中国兰科兰属”成为“美国稀有物种资源”,倒也多少使丁洁琼感到欣慰。她早就希望、早就预言的“兰文化”开始在美国形成。一九五八年她出狱后发现,许多文化人都喜欢种植兰花;而且,奇怪,这种风气在物理学家中特别流行。

  当年,二十五年前,在“格陵兰”号邮轮上,赵久真博士瞅着那些兰草问:“航程这么远,到美国后还能活着吗?”

  丁洁琼昂首答道:“相信我的爱能够感动上苍!”

  现在终于看清楚了,人世间有爱情也有矫情,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忠实也有背弃,有纯洁也有污浊——什么都有,惟独没有“上苍”!

  总之,她几乎是舍弃一切,空空如也地回到了中国。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中积攒的一切物质和精神财产都抛却在大洋彼岸了,连她当年从中国带去的那点东西也全部失去了!三十年来的一切,惟一只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并不吝惜失去房屋、金钱和宝贵的图书资料,却为未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件爱情的信物而痛惜不已!是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她曾经与苏冠兰相爱过——而这段爱情,是她截至目前为止的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珍贵的、无可替代的瑰宝,是她的生命和灵魂。今天,此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被无情糟践的忠实与纯洁,面对那无可挽回的一切!

  丁洁琼绝望了。是的,绝望!她埋头于沙发一角,肩膀抖动,开始吞声啜泣。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这里除了天花板、地板和四壁,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哭出声来,继而失声痛哭。三十年积累的爱和恨,眷恋和迷惘,惆怅和郁闷,苦痛和悲愤,神往和期盼,一齐倒塌并粉碎了,像发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如山的冰雪堆积在她身上,寒彻肺腑,通体僵硬,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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