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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丁洁琼在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做了一场学术讲演,举行了两次小范围的座谈会——这里的同行们大为惊讶的是,女学者竟是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演说和与人们对话的。

  “那一天”果真到来了!不久,一个东南亚国家邀请她前往讲学。这个国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系十分友好。女科学家接受了邀请,在该国使馆协助下迅速办妥手续,从那不勒斯登上国际航班往东飞行。途经一些国家的大城市开罗、巴格达、卡拉奇和加尔各答作短暂停留时,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各国外交使节均到机场看望和慰问了她。双方话虽不多,但丁洁琼通过对方温暖的语言和亲切的笑意可以感觉到祖国的宽阔胸怀越来越近……

  终于飞抵那个与中国关系十分友好的东南亚国家的首都。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和夫人伫立在舷梯前,向刚踏上地面的丁洁琼教授满面笑容地伸出双手。他的第一句话是:“丁博士,我代表周恩来总理欢迎您。”

  丁洁琼连声致谢。她知道在自己身处异国、失去自由的漫长岁月里,周恩来一直呕心沥血,折冲樽俎,跟大洋彼岸那个强大对手坚持较量,好不容易才取得今天的胜利!

  大使的第二句话是:“博士,您有些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尽管说。”

  “只有一点:我想尽早回到中国。”见大使没有急于回答,丁洁琼接着说,“我离开祖国二十五年了啊!”

  “放心吧,博士,您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大使满面笑容,“先休息几天吧!现在去使馆,到了那里您就等于到了家。”丁洁琼在中国使馆小住的三天中,一次午餐时分,大使说:“您很快就要回到我们国家的首都了——哦,博士,您这一路上很辛苦,到北京后先休整一下吧!您希望在北京有什么样的居住环境呢?”

  “僻静一些吧。”博士随口答道。

  “您从前到过北京吗?”

  “……”丁洁琼的嘴唇略略一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心脏被攥了一把。她“从前”是到过北京的。那是一九三四年,那时的北京还叫做北平。那次北京之行给她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改变了她的……还有冠兰的一生。啊,冠兰,冠兰!一想到冠兰她就感到隐痛,怅痛,刺痛,剧痛,不敢往下想。

  还好,大使没有追问,只是跟夫人一起陪丁洁琼聊天,并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介绍国内各种情况。

  终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这个友好国家首都北边一个僻静的、奇特的、被椰林和佛塔环绕着的机场,丁洁琼由中国大使夫妇陪同,登上一架机身上标有五星红旗图案的大型客机。

  机舱是经过改装的。没有成排的座位,倒是设有专门的办公室,还有其他工作舱、休息舱和盥洗间等。大使说:“周总理指定派出这架专机来接您。”说着指指写字台前一张座椅:“喏,教授,请坐。那里光线和视野都较好。周总理乘坐这架飞机时,登机后就坐在那个位置。他在飞机上也总是不停地工作。”

  大使说着,在女教授对面落座。

  隔着舷窗跟送行的使馆人员和那个友好国家的官员招手告别后,飞机沿着长长的跑道滑行并不断加速;轰鸣声忽然加大,接着便拔地而起,直指蓝天,朝正北方飞行……

  地面仍是浓绿色的热带丛林和弯弯曲曲的河流。西北方天际隐约出现了横亘的高山。远远看去,起伏绵延,冰雪披挂,若隐若现,山顶直入云霄,山体呈现出黑色或深灰色……

  飞机转弯,沿着一条婉蜓在深山峡谷中的江河往东边飞行了若干时分,再度翱翔在陡峭的山地和碧绿的丛林上空。高个子中年机长走过来,右手碰了碰帽檐,深深倾首道:“教授同志,请允许我告知您:国境线刚刚飞越。从现在起,专机开始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

  这是丁洁琼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她感到既新鲜,又惬意。

  机长说着,面露微笑,指指自己左腕上的手表。

  女教授领悟了,赶紧摘下手表,将指针从那个友好国家的“半时区”时间调校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在偶数时区的“北京时间”。然后,她回味和咀嚼着机长的话,“祖国”,“祖国的领空”,“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啊,多么美好的字眼和词汇,多么感人肺腑的、诗句般的韵律和语言!

  “真美!”丁洁琼俯视地面景物,由衷感叹。

  机长说:“总理让人查了气象资料,表明这几天晴空万里。他本来就很熟悉这条航线,这次又专门核对了地图,说专机可以尽量飞低些,以便您刚进国门就能饱览祖国的河山。”

  丁洁琼听着,感到温暖。

  西边和北边天际出现了崇山峻岭。远远看去,那里许多山峰裸露着黑色或深灰色的岩石,锯齿般险竣的山顶冰雪皑皑,直插云霄;陡峭的山腰下和峡谷中则植被浓密,满目葱绿……

  机长顺着女教授的视线看去:“那是横断山、高黎贡山和怒山。”

  丁洁琼忽然想起一件事:“横断山……二战期间,那里是否有过一条重要航线?”

  “是的,驼峰航线。航空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航线。”

  “刚才看见飞机下方深山中盘曲着一条河流。”

  “那是怒江。”

  驼峰航线和怒江河谷是赫尔和他的战友们殊死拼搏过的战场,也是上千名美国飞行员长眠的墓场……真没料到,刚跨入祖国领空,却又想起了美国和那些美国人,想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琼,回去之后,代我多看看中国!我多么想到英勇战斗过的地方再走一圈:云南,贵州,四川……航线下五十英里宽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是否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是否还能找到我当年战友们的遗骸?美国政府和我们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们,让他们魂归故土!

  丁洁琼眼眶湿润了。

  大使夫妇和机长都觉察到了女科学家的感伤。他们都保持沉默,不打扰她。

  “我们正从昆明上空飞过。这座城市位于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过了一会儿,机长轻声说:“教授,您早就听说过吧,这里一年四季温度湿度适宜,号称‘春城’。将来有机会,您应该来看看,住住。”

  飞行高度再次降低,距地面仅一千余米。昆明市的城郭、街区、湖泊乃至河流都清晰可辨,历历在目。丁洁琼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是想问:昆明有个巫家坝机场吗?她又忆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请代我去看看我曾经飞行、作战的那些地方,特别是昆明巫家坝,我们的航校和我们最大的基地都在那里。你去一次,捧一把那里的泥土,日后有机会带来美国,培在我的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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