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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苏冠兰在住院半月稍有恢复之后,独自前往上海。他先到圣约翰大学访问两天,名义上是考察该校化学和药物学的教学和研究状况,实际上是为了怀旧。十几年前,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年,他在这里“借读”,度过了不寻常的一年。之所以说不寻常,是因为这一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前往高桥游泳,在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中遇见琼姐……

  圣约翰大学很尊重这位“校友”和他现任的国立南京药专代理校长身份,派了一辆汽车送他到高桥。苏冠兰看到这一带原有的欧式建筑多数还保留着,又增添了一些日式小屋,还有战后新建的中式和中外合璧的楼房;总之,比十几年前繁华、热闹多了。遗憾的是,那个游泳场完全没了踪影,连准确方位都难以确定。游泳场当时就被暴风雨摧毁无余,滚滚巨浪将坍塌的瞭望塔和东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剩下一片淤泥;看来,暴风雨后也没人试图修复它。河汊大概是改道了,自然冲积和人工填埋使那一带变成了平地和台地,野草丛生,杂树东倒西歪;到处堆放着水泥、砖头和预制管道,看样子要把那一带建成马路或公园……

  离开商桥,前往松居。随着汽车前行,苏冠兰在越来越强烈的忐忑不安中,忆起陆游八十一岁时“路近城南已怕行”诗句——当年诗人“怕行”,今天的苏冠兰何尝不“怕”啊!但他这次就是来松居寻访旧迹,来体验这种特殊的感伤,来诀别琼姐的——是的,就是诀别!今后,此生此世不再有这种机会了。

  沿途不断停车问路,下午两点钟到达目的地松居。

  过去十八年中这一带多次沦为战场。日本海军陆战队由此登陆,日本飞机对这里进行狂轰滥炸,中国军队在这里筑垒挖壕浴血苦战杀声震天。因此,当年的松居医院和附近农舍早已荡然无存,眼前但见一片由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交织而成的废墟;远远近近一些古老的柳树和松树,在激起苏冠兰的遐思……

  但远处出现了一些新的房屋,多是农舍;更远处还矗立起一座小镇。苏冠兰让司机回上海去,表示自己要在这里逗留一天。司机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旅店安顿好,然后很礼貌地说:“明天上午我来接您。”

  司机开车走后,苏冠兰独自徜徉着,不知不觉竞走了五六里路,终于来到当年松居医院那块地面。他在废墟上趔趔趄趄,久久徘徊。他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具备了非凡的感知能力,能透过满目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看到很多东西……

  粉白的两层小楼。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简直有点刺眼;从窗口望出去,院子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楼房四周;篱外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窗外,蝉在柳树上拼命嘶鸣。

  小护士阿罗那时只有十几岁,白头巾白罩衫。苏冠兰问她“贵姓”,她指指窗外的大树……

  苏冠兰说:“柳,是个好姓。”

  阿罗撇撇嘴:“尽说好听的!”

  还有柳院长,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人喜欢点头,微笑,脖子上老挂着一只听诊器……

  纱窗外月光澄净,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虫琴。

  阿罗领他下楼。楼下一间病房,灿烂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满屋漂浮着金黄和淡绿,既静谧又温暖。白色钢丝床上,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的少女正在捧读一本书;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瘦削,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为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到高耸的胸前……

  屋里沉寂着,只能听见窗外柳树上蝉在拼命嘶鸣,仿佛还能听见两个人的怦怦心跳……

  琼姐欣喜的叫声:“真是天作之合呀,上帝终于赐给我一个弟弟!”

  琼姐苍白的脸颊上陡然满是红晕。她一把拉住苏冠兰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上,含笑凝视苏冠兰,捕捉他的每个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于弹性和急剧起伏,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快速搏动和青春热力,也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冲动……

  院墙外那片蓊郁的松林,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蜿蜒着一条小径。他本来有可能跟琼姐并肩携手,沿着那条小径漫无目标地散步,直走到改变命运的某处岔道……

  啊,琼姐,琼姐!苏冠兰最初是在松居医院与琼姐相识的,现在则想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来与琼姐诀别。所谓“诀别”,就是今后他将忘却琼姐。苏冠兰掂量自己的内心。他知道自己并不怨恨琼姐;之所以要忘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少受一些痛苦。在漫长岁月中,他俩毕竞真诚相爱过,琼姐给过他很多帮助;他甚至相信,琼姐至今也还是爱他的。他想,正是出于这种爱,为了尽量减少他的痛苦,琼姐才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方式,直至最终悄然离开,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像当年一样,这里环境幽美,空气清新。医院外那片蓊郁的松林没有被战火和岁月销毁,依然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婉蜓着一条小径。十八年前他就走过这条小径,今天走得更远;不是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吗,那就走下去吧,走到没有春草缠膝的所在!直到夜晚,苏冠兰惊讶地发现,竟走到了一处海岸。惨白的月色一泻万里,海面上波光粼粼;大概是正在涨潮吧,一条条浪花咆哮着,沸腾着,争先恐后地扑往岸上……

  苏冠兰知道,面前就是东海,是西太平洋的一部分。跨越这片浩瀚的波涛,往前,再往前,跨越整个太平洋,就是美国,就是琼姐所在的国度……

  “啊,又是琼姐!”苏冠兰喃喃说着,双目湿润。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坐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直到露水润湿鬓发和衣衫,直到汹涌潮水直扑到他的脚下。他终于明白了,此生此世不可能忘却琼姐,也不应该忘却!他站起来,极目眺望东方;他力图压倒海涛的怒吼,大声呼唤着,泪流满面:

  “琼姐,琼姐啊,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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