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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第四十九章 天涯何处是神州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中国人喜欢说“如椽之笔”。我现在就觉得手中这支笔沉重如椽,握不住,拿不起,写不动,心力交瘁,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但是,不,我还是要写;哪怕写得很慢,我也要写!给你写信,成了我惟一的心灵寄托。

  我现在才知道了,我血管里流淌的从来不是“高压电”,而是满含爱情的殷红热血。我现在才想明白了,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女人(我经常忘了这一点),神往美满的婚姻——当然,是与你结婚,成为你的妻子,跟你组成家庭。我常常幻想,我俩结婚之后,我一定会被公认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作为家庭主妇,我服饰华贵,热情好客,能熟练地运用好几种语言在辽阔的知识领域中与朋友聊天探讨;我有着高超的烹饪手艺,特别是能调制各式色彩斑斓滋味可口的鸡尾酒,供客人们品尝并博得他们的称赞……

  我现在真正理解了赛珍珠女士。她是名教授,又是大作家,还是诺贝尔奖得主,头上身上笼罩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可她决不想当“圣女”。在金陵大学时,她就满脸洋溢着幸运的光彩,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起过她的多次恋情,特别是先后跟几个中国男子的相爱;她说她内心向往的不是教书和写书,不是名望和地位,而是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她企盼充分享受爱情并怀孕、生育和哺乳,亲手抚养一大群孩子……看着儿子和女儿们都健康活泼地长大成人,会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我不理解赛珍珠。我认为女人只要具备了条件,就应该跟男人一样,把事业和成就摆在第一位;要认准这一点,千万不要被男人的追求和自己姣好的容貌身姿扰乱了心神……

  但是,今天的我理解赛珍珠了,怀着她当年那样的愿望。她的第一任丈夫贝克先生隐瞒了家族病史,给她留下一个长不大的弱智女儿卡罗,还使她产后失去了生育能力。大概是为了满足女性本能的母性吧,她收养了十多个孤儿;她在给我的信中还说过,她甚至想办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弃儿。我经常想:我比她幸运,我有孕育能力(我想肯定会是这样的〉,我比她更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能更好地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我会在充分享受你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你一起抚养我俩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反正我想多生几个,我不会嫌孩子多,我想你也不会嫌多的。我俩喜洋洋地听儿子和女儿们叫你“爸爸”,叫我“妈妈”……

  而且,有“事业和成就”的女人,照样可以有美好而丰富多彩的爱情。赛珍珠本人就是实例。她写了那么多书,仅在中国就有过不止一个恋人情人;其中一位是她在镇江教中学时的学生,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前者因男方父亲(这位父亲有点像苏老先生)的反对而被迫分手,后者因诗人“轻轻地消逝在云彩中”而以感伤告终。

  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玛丽·居里也是实例。在结识居里先生之前,她有过初恋;在居里先生逝去之后,她有过一位相爱甚笃的情人 ——我有时寻思:玛丽·居里真是非凡,真是幸运,找一个情人也那么伟大!

  可是,我呢?我自信无论容貌或才气都不在珍珠老师和居里夫人之下,但我不能跟她们相比,我一无所有,甚至不能被称为“夫人”。我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我痛苦而矛盾地怜爱着奥姆,也拒绝着奥姆,已经十二年;我痛苦而孤独地深爱着你,也执著地等待着你,已经十七年。天哪,还要这样煎熬多久呢?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出国了。我当时在国内不难谋一份教职;因为在国内,我一定能够找到你,跟你团聚。可是,我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了“事业和成就”。我这样考虑过:有了事业和成就,我就会变得有力,才可能重新找到你,并且在找到你之后配得上你——可是十几年过去,我确实有了事业,有了成就,但并没有因此变得“有力”;我不仅没有重新找到你,连普通人之间那种互通音讯的权利都消失了!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孤独、寂寞和无助,被剥夺了真正的人身自由。别人,别的美国人,可以步行或蹬自行车,可以乘汽车、火车、游艇、轮船和飞机在全世界优哉游哉;可是,我呢,连离开脚下这片沙漠都不行。我没有护照,没有驾照,只有一个“特许证”。可这个东西毫无用处,因为我不想再接触任何“军事机密”。我只想回到自由的空气之中,只想回中国,只想着你——更根本的是,我有了什么样的“事业和成就”啊?

  前天夜里,在从圣菲回阿拉摩斯的路上,在那条阴森可怖的山沟里,奥姆把很多事实真相告诉了我。譬如关于美国的细菌武器研制,其中有的“G弹”如果达到“预期效果”,将灭绝全人类;原子弹和必将出现的氢弹如果达到某种总“当量”,可以将全人类“超杀”好几次;飞弹若不断提高飞行距离和梢精确度,势必有一天能用氢弹和“G弹”击中地球上任何角落并摧毁那里的一切……

  核弹爆炸后的强放射性尘埃,致命细菌病毒的无穷尽的复制、变异和传播,不仅可以彻底毁灭人类,还可以灭绝很多物种,包括那些做出这种决策的政治家和将军们!

  到美国十二年来,我沉默寡言,在实验室和基地勤奋工作,全力奉献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可是回头一看,从飞弹到毒气弹,从原子弹到“最佳爆炸高度”,从“H弹”到“G弹”,从电子计算机到“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再到地震、海啸、暴雨、洪水、风暴、冰雹、冰川融化、地壳开裂、熔岩滚滚……这些魔鬼般的行径和企图,竟时时处处在跟我发生联系——而这一切完全违背我的初衷,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

  我认为自己“天生是学物理的料子”。当年刚考上公费留学,我就选择核物理为专业方向。我相信原子核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相信这种能量可以被释放出来,并被用于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我曾立志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报国,让原子能释放出来,服务于国家,让中国富裕强大,重振“大唐气象”——不料这“气象”尚未见踪影,甚至还未回到梦魂牵绕的故国,我却像当年凌云竹先生戏言的那样,帮着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让瘟疫、罪恶和疯狂等等一齐飞出,开始为害人间……

  那个可怕的夜晚,奥姆再次谈到,为了防止美国因拥有核武器而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和企图统治全世界,应该让美国以外的国家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美国以外”的哪个国家?我现在懂政治了,知道他指的是苏联。但我更知道,把原子弹机密提供给苏联可不是“疏忽”,而是犯罪!而且苏联首脑们从来就不以良好的政治操守著称(“政治”本来就跟“操守”风马牛不相及)。苏联有了原子弹不一定能“形成制衡”,倒可能先发制人,形成对美国和对全人类的威胁……

  所以,每次触及这个话题,我的内心都矛盾重重,不寒而栗。天哪,我怎么陷进了这么个怪圈?我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该怎么办?

  我学过中国史。去年八月开始从事“二战”和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后的情报研究,又接触了世界史、东方史和日本史,使我的眼界更加开阔,思考更加深入,也更加坚定了我回国的决心。

  我多次告诉过你,佩里恨透了日本天皇和天皇政体。在W基地,当我说到原子弹将造成生灵涂炭时,将军愤怒地喊道:“你说的‘生灵’也包括希特勒和裕仁吗?他们也配称为‘生灵’?不,他们是该死的魔鬼,该死上一万遍!”他甚至想学点“解剖学”,那意思是要亲手对希特勒和裕仁来个“活体解剖”!我经常听见他把裕仁骂成“狗娘养的”,宣称要把天皇“送上绞架”,“灭尸扬灰”;他主张彻底摧毁天皇政体,铲除日本的封建孽根,说是只有这样,今后日本才可能建起真正的民主政体。他像巴顿那样说话毫无顾忌:“日本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疯狗,一群红了眼的疯狗!”

  佩里的话是有来历的。听说正在准备对德国和日本战犯的审判,罪大恶极者将被判处死刑并执行绞决。考虑到日本人有供奉亡灵的习俗,为不使他们又捞到扬幡招魂的“信物”,凡被处决的日本战犯尸体一律立刻火化,骨灰由军舰带到远洋撒入大海。希特勒已经自杀并“自我火化”。因此我跟佩里一样,认为活着的战犯中第一个该被吊上绞架并“灭尸扬灰”的就是裕仁!如果杜鲁门和麦克阿瑟没有忘记珍珠港和死难于二战中的几十万美国人,如果他们不想让“疯狗”重新撕咬善良的人类,那么,这就是他们惟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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