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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还有以后吗?”叶玉菡举目看看老人,轻叹一声道,“以后……看命运的安排吧!”

  苏凤麒把叶玉菡千里迢迢叫来上海,想从她那里弄到丁洁琼的信,或至少得知那封信的详细内容。但老教授很快就看出来这是办不到的事;既然办不到,他索性免开尊口。另一个想法,是怕菡子看到丁洁琼那封信后受刺激,想不开,发生意外。但他发现,菡子比起五年前来成熟多了,更冷静自持了……这样,也好,起码不会出事了,苏凤麒也就放心了。

  “在上海住几天吧。”苏凤麒说着,站起来。

  “不,我想尽早回济南,最好今天就走。”叶玉菡也起身,“我在主持一个实验,特别忙。”

  “今天没有车次了。”苏凤麒揿揿电钮,“你先去住下,我叫人明天送你上火车。”

  老教授从窗户看下去,看着叶玉菡钻进一辆黑色轿车,等轿车开动了,才回到大写字台前落座。棕黑色地板上搁着的两只浴缸内,冰块早已全部化为清水;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仍在嗡嗡转动,却丝毫不能使人感受到凉意。他左手托着下巴,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玻璃台板,重新半闭两眼,陷入沉思。不久前,他写信给美国霍普金斯大学,通知他们先别把硕土学位授予苏冠兰;与此同时,他写信给美国杜克大学,叫他们对苏冠兰报考该校化学系博士生的申请不予考虑,而杜克大学即使在美国名牌大学中也一直名列前茅……

  苏凤麒并非要断送儿子的前程。他不是不爱儿子。他只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爱儿子。苏冠兰身上凸现着他的血统,天资聪颖,考绩拔尖,今后不愁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但那必须是在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儿子之后,在他与丁洁琼的关系结束之后!“哼,丁洁琼,丁洁琼……”老教授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在这个女孩的问题上,他多少有点惭愧,因为他对菡子说的不是实话,特别是关于“校花”的事。他给菡子看的几张报纸上,有的照片明摆着是偷拍的,这本是小报记者的惯技;也有普通生活照,大学生们都有的,不足为奇,不知怎么落到记者手里,被登了出来。身为大学教授,苏凤麒知道评选“校花”在校园里虽是无聊的事,却也是常见的事。什么是“校花”?无非是全校最美丽的女孩。无论是否“评选”,全校最美丽的女孩总是存在的。悲剧并不在于她们的美丽,也不在于这种“评选”,而在于几乎所有的“校花”后来都没有出息,有的“校花”甚至堕落了!但那并非因为她们美丽,而是因为她们把握不住这种美丽……

  丁洁琼怎么样?苏凤麒其实是知道的。他从后续报道中知道这个女学生断然拒绝了“校花”的桂冠;他让秘书向金陵大学直接查询,也证实了这一点。说实话,教授甚至为此钦佩过丁洁琼,但这并不妨碍他向菡子隐瞒真相——很简单,因为那女孩子现在是他的“敌人”,应该也是菡子的“敌人”。不错,那女孩容貌美丽;但那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只说明她是一个美丽的“敌人”而已,这样的敌人也许更其可怕,更应警惕!

  苏凤麒这样思索着,拉开抽屉,捧出一个很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面上。档案袋上的各项栏目都没有填写,只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丁洁琼。他望着这个名字,却想起了那位齐鲁大学校长室秘书兼小教堂牧师卜罗米,而且想了很久。终于,他定了定心神,打开那足有几英寸厚的档案袋,从中取出几个鼓鼓囊囊的卷宗夹。这里的全部材料他已经审视过多次,但不知何以,他总是不放心;现在,他把所有卷宗重新翻出来,摊开来……

  第一个卷宗内夹着一百多张丁洁琼最近的照片。但都不是在照相馆里拍摄的,而多是用特种长焦距镜头拍摄的,有些是近乎“特写”的局部放大照片;还有一份英文打印文件,共约十几页。在这份卜罗米致查路德校长和苏凤麒教授的报告中,牧师根据小姑娘姗姗有限而稚气的口头叙述,对那封南京来信的信封式样、字样、信件内容和照片上女主人公的容貌作了尽可能周详的分析和判断——他就是根据这个判断以查路德名义给苏凤麒拍发那个电报的。卜罗米又赶到上海拜会老教授本人;接着从上海赶到南京,亲至金陵大学,盯上了那位女大学生,跟踪她到了北平……

  丁洁琼到北平后住在燕京大学招待所,每天清晨来到颐和园东宫门,一直徘徊到太阳落山,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三天下来,她面色灰黄,憔悴不堪,像个稻草人,却根本没能见到心上人的影子!到第四天,她只好深怀着深重的痛苦焦虑,动身返回南京。

  那上百张照片,都是卜罗米在跟踪过程中,在南京和北平,在金陵大学和燕京大学,在列车上,在颐和园东宫门等许多地点拍摄的。报告中对跟踪的全过程和所拍照片作了说明。苏凤麒作为天文学家非常熟悉光学精密仪器。他一生拍摄的天象照片起码有几万张,其中有些照片的拍摄难度极高,可惜用尽手段也没能拍到他所预言的那颗“隐星”;不料,卜罗米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另一颗“隐星”!照片上的女大学生显现了各种角度、远近、衣着和姿势。因为是在长达一周时间中连续追踪拍摄的,甚至能看得出姑娘容颜、体态和情绪的变化,看得出她离开北平前最后十几个小时的极度憔悴、消瘦和沮丧……

  在苏凤麒的印象中,卜罗米少言寡语,处事谨慎,谦恭礼貌,表情经常是严肃的,偶尔露出一丝微笑,如此而已。总的来说,印象不深;直到这次,才对这位年轻牧师“刮目相看”。在滚滚红尘中长时间跟踪一个少女并成功地偷拍大量照片而又不被任何人觉察,这谈何容易!苏凤麒百思难解:卜罗米怎么练就这一招的?他图的是什么?对,十有八九是想效“犬马之劳”,借此讨好我,有朝一日混个齐大副校长或教务长什么的……

  苏凤麒下令调来金陵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全部档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惟一感兴趣的,他紧紧盯着的,其实只是“那颗多年来引起异常摄动之隐星”。现在,材料都在其他几个鼓鼓囊囊的卷宗内。

  丁洁琼在颐和园门前苦苦等待了三天,失望而归。她在火车上便病了,回到南京后病得更厉害;她硬挺着,带病参加公费留学招考。考试共进行三天九门。第一天的三门考试,第一门便考得不甚如意,也许尚能勉强达到录取水平;第二门连及格都成问题,第三门考试刚开始她便支撑不住了,走出试场呕吐,而按照规定一旦离开试场便自动失去该场考试的资格和考绩。第二天和第三天乃至后来的一连八天,她则一直住在医院里。因此,卷宗中的“本届留学考绩记录”基本上等于零。

  但丁洁琼五年大学期间的学历档案,可就扎实了!金大的管理非常严格。档案中除每个学生都必不可少的个人简历和品行记载外,最详细的是历年考绩登记,甚至保存了学生肄业期间各学年、各学期和各科的部分试卷。苏凤麒审视了她的必修课力学、声学、光学、电磁学、固体物理、热学和分子物理的考绩,还有数学物理、化学物理、原子物理和原子核物理等各门类考绩,几乎全是满分,只出现过少数几个九十几分;他还着意考察了丁洁琼的数学才能,发现其微积分学、微分方程、积分方程、泛函分析、级数论、函数论、变分法、数理逻辑和几何学的所有考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几乎全是满分……

  尤其使苏凤麒吃惊的是丁洁琼那篇题为《“卢瑟福实验”的数学解析》的毕业论文——你听,口气多大!卢瑟福是什么人?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一九〇八年诺贝尔化学奖的荣膺者,苏凤麒在剑桥大学时的同事和朋友。一九一一年的“卢瑟福实验”闻名于世,被公认为物理学的里程碑,通过这个实验创建的“行星模型”被奉为原子物理学的圭臬——将原子核构造想象成绕太阳运行的行星,这曾使以行星 研究闻名于世的天文学家苏凤麒产生过极大的兴趣。丁洁琼论文根据“卢瑟福实验”之后各国实验室所报告的相关事实,提出一系列数学公式和计算方法,企图据此反映电子围绕原子核运行的规律——这篇论文也许有单薄之处,却能从中看出才华和大气,看出思维和推导的缜密,看出这个女大学生在理论物理学领域不可限量的前景!

  丁洁琼自幼生活在国外,在语言方面表现出奇迹般的天赋。小报上说她“熟谙五国语言”,恐怕还不止此——这意味着她可以把其他学生必须花在外国语学习上的大量时间精力用在主课上;而驾轻就熟地阅读先进国家的科学原著,对她的学业大有裨益。丁洁琼的大学学历堪称奇特:考入艺术系没几天居然改读数学系,第二学期改读化学系,第三学期又“跳”到物理系……

  “我不会看错的,她可能是又一个柯瓦列夫斯卡娅,又一位居里夫人!”苏凤麒站起来,双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踱来踱去,“可命运为什么偏偏如此安排,不让她成为我的学生、朋友或女儿,而让她成为我的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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