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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四章

  大痴士

  迎头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后是一团火光。廖麦两耳被大风塞住,双眼被星星点燃。煞人的秋凉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来,要浇灭一地的鬼火狼烟。他一直往前狂奔,只想甩开身后紧追不舍的那条火龙——它从石头街蹿出,眼看就咬住了飘飘的衣襟,他一刻也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铳,调动起三代土狼的子孙,从前后左右四方合围,这会儿只等把他逼到当中活活撕扯。他最后一眼瞥见的是,唐老驼正手擎灯笼在远处一声连一声大喊:“哎呀妈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烟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给叛逆劐了!哎呀妈呀疼死我了!百年不见的贼种,千刀万剐的狼崽,赶快给我捉了来呀,剁巴剁巴下锅,一点活口也不留!”唐童跟上喊:“不留!不留!”土狼的子孙一齐随上呼号:“不留!不留!用皮套子勒,用铁刺钩逮,咱这就捉给驼爷了,咱这就把行凶的小狼崽子一劈两半!”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驼的火龙浇死吧!快把一群发疯的土狼煞回窝里吧!廖麦急得两眼快要渗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围的火网越扯越紧,一杆杆火铳都看得清了。他绝望地睁眼,看见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驼的半边脸上都是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边的唐童端起了魔器——那是杆子上镶了个铁圆盘的连发火铳,这家巴什只要一开口就能吐出一长梭子,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儿,连浑身斑点的风神豹子都躲不开。这可怎么办啊,他穷途末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焦急中东睃西睃,真想刷一下蹿上一棵大树——可惜整个棘窝镇就没有一棵树!眼看退到崖边了,到了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了,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大吼一声扑向了无底深渊。

  他宁可大睁着两眼撞个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马上触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圆盘魔器响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儿轰起一阵暴土,在身后拉起了一道土幕。与此同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从旁边斜刺着蹿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个腾跳跃入崖底,与廖麦四目一对,一拱身子就把他驮起来,然后飞身一纵,直跃崖顶。

  日后回忆这场凶险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麦首先记起的就是这只飞蹿的白狍子——真的,就是它驮起了一个浑身血渍的孤儿,一阵飞奔,将一群土狼子孙甩在了身后。“我认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滩上游荡。今夜火铳一响,咱知道你要下远乡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白狍子咕哝不停。更响的是风声,这呜呜长号盖过了一切。白狍子驮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蹿出了山壑,冲出了吼叫的风口。他觉得那条火龙在远处急疯了,胡跳乱蹦,只好在原地团团打转;而他却坐上了悠颤的白云,飘飘而去。感激的泪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狍啊,我会记住这救命之恩,我会归来!两世血仇等着我报呢,还有——我答应过美蒂,我一定回来啊!”

  念着念着,头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觉。在梦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轻轻舔过他的头顶、脸颊,伫立一会儿,然后摇摇尾巴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麦被太阳烤得一阵刺痛,是给痛醒的。他想睁眼看看,可是一动眼皮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嚎:“妈呀,痛死我了!我这是撞到了哪里?”他被两手两臂、还有胸脯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边,老天爷,小腿上血肉模糊,沾满了干草叶——忍着痛揪掉草叶,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肉,只差一点就见到了踝骨……他痛得咝咝吸气,久久闭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些长长的夜晚、长长的白天,记起了这血、这破裂的脚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连一下踢它、一根生锈的钉子把他的耳朵钉在了墙上。

  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这场挣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时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身处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紧一丛紫穗槐棵子站了。两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挣裂凝固的血口,鲜血就会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无法忍受。他伸长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离镇子有多远?他看不到更远处,因为四面山峦叠嶂,沟壑蒙蒙。远远近近都是土块和灌木,是日头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头。他镇定了一下,终于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为镇子北边是一马平川,是茫茫海滩。他庆幸自己跑对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绝路。他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哪儿,不知那群土狼会不会舔着他洒下的血珠一路追来?

  逼人的饥饿被阵阵刺痛淹没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万别让踢坏的皮肉开裂、别让鲜血溅出,只乞求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帮帮忙,撑下去、再撑下去,这条亡命之路刚刚开始啊。他记起有一种止血的蓟菜长在野地里,就四下寻着。他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先后看到了车前、荠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没有一棵蓟菜。“你藏在哪里啊,你快帮帮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这山沟里了。”他默念着,伏下身子扒拉挡路的灌木和茅草,两手很快被棘针扎破。突然他的两眼一亮:它在湿漉漉的一片石阴地长着呢,真的是蓟菜!只有三棵,叶子开始发黄了……他高兴得呻吟起来,像羊一样垂下头,把它们的根茎连同叶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一阵剧痛让他啊啊叫起来。他咬住牙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绺,把蓟菜糊糊裹紧在脚踝上……做完这一切,廖麦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整个一天廖麦都在迎着太阳往前追赶。“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路——我终有一天还要沿着这条路回来!”他在心底一次次这样说着,叮着,头脑渐渐变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紧牙关活下来,才能重返棘窝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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