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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竟有这样丰厚的回报,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荡、亡命,最后是隐姓更名求学,最终有了一份公职——可他即便那时还是日夜忐忑不安,睁开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是,正因为自己拥有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这里的一切都在发生令人震惊的逆转:她竟然逼着唐童收回“杀”字,打理起这么大一片园子,还养大了一个女儿。

  “十年了,我一直把这个家、家里的一切当成一个梦。梦快醒了,妈的你瞧,唐童这会儿果真要收回这片地,要赶我们走了!”廖麦望着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脸色有些苍白:“麦子!麦子!唐童可不是白要这片地,他是要出一个高价买咱的。”

  “多高的价?”

  “还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价哩。你知道他的工厂要盖过来,一直盖过来。”

  廖麦冷笑:“可我不卖。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麦一直盯着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脸转开。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语:“山、海,还有平原,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过七八十年的时间,这里由无边的密林变成了不毛之地!你从海边往南、往西,再往东,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见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树,更没有一片像样的树林!各种动物都没有了,它们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这是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这样说过。”

  “麦子,麦子啊,你又开始咬文嚼字了。快别这样,别这样说……”

  “你知道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记下这七八十年间,镇上的事、它周边的事,写一部‘丛林秘史’。可是唐童现在要赶我们走,我才刚刚安顿下来呢,刚坐到桌子边,他就要逼我重新流浪。”

  美蒂咬住嘴唇,摇头:“不,咱只要搬到大河西,就有更大更新的农场了;还有,咱盖了书房,就是让你读读写写撒欢儿高兴的,因为你喜欢这样啊;可是你不能真的搬动文墨,你不能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搬动文墨招灾惹祸啊!”

  “不,我就是要从头记下,我有一个心愿。这是铁定无疑的事:写一部‘丛林秘史’。”

  “你要记下什么啊?”

  “什么都记下,从头……”

  “麦子,麦子啊!”

  “这是铁定无疑的事:我要从头记下……”

  第二章

  一些好畜生

  家畜养在栏里,野畜散在林中。没有野畜哪有家畜,没有畜生哪有人,没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爷探头往下看这块好地方,如一头花鹿犄角插进了大海,三面都是水。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到处都是树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岭,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渐渐化为一片平原。丘岭北侧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窝,这儿的人个个都与林中野物有一手。

  结交野物是棘窝村的传统。传说村里最大的财主霍公,他二舅是一头野驴。有人见过财权盖世的霍公,说他也长了一副漫长脸,耳朵奇大,听到有趣之事就活动不已,而且下巴皮肤泛白,格外柔软。霍公盖了霍府,青堂瓦舍压在丘岭平原之间,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条河水溪流每一棵树都姓霍。有人说偶尔碰见一两个起早溜达的狐狸,问它们姓什么?它们毫不犹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钱财无数,所以早就不是极端爱财的人。人生总会有些喜好,霍公喜欢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过完了自己天真烂漫的一生:四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一些怪模怪样的人,这些后人又分别依照自己的才具和爱好,照管起田产和林木。有的专管河流,有的将一大片橡树林子据为己有。

  霍府的人财大气粗,免不了要欺负穷人。他们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穷人捉了,脚上套了铁环。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伤人,就不得不逮起来,装成一袋一袋,用马车拉了扔进河里。霍府养了几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窝处都写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脉,这些后生大多是行路无声,犬牙毕露,筋多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讨厌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时待人处事不论贫富,只讲相貌,总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杨树、苦楝或橡树,他遇到了都会恋恋不舍。

  霍公在死前几年里,已经达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到之处总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类相跟,它们之间无论相生相克,都能和谐亲密。霍公晚年筑了一面大火炕,睡觉时左右都是野物,当然也有个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来都要亲一亲兔子的小嘴。从六十岁开始不再吃一口荤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样。

  由于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杀人都躲开他,有几分姿色的也不敢让他过眼,因为都嫌他太老了,一张口喘气就有一股死人味儿。他身上掖了许多银元,以便在关节上使钱买个方便。最后的几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见他一边往丫鬟手里塞银子,一边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说:“霍老爷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太缠磨人了!耽搁工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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