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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忽然之间,叶楷文觉得头顶直响,簌簌地,麦子拔节似的。

  到盥洗室的镜子前一照,真是“一画阅尽头飞雪”!他在镜子里看了四五十年的那张面孔,也变得十分陌生。叶楷文不认识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还是西晋贾南风的一痴?没错,他是一弛,是叶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人。

  接着他又非常不自信地问道,他果真是与贾南风的一痴毫无关联的一弛吗?

  或许在沙漠里遭遇那场风暴的时候,他早就死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自己的躯壳,内里已然被另一个灵魂置换,所谓的“借尸还魂”。

  忽有尖怪的笑声冲入耳膜。谁,这是谁发出的恶笑?循声而去,竟是叶楷文自己。不,不可能!

  不论自己如何“作恶多端”,可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笑声。这肯定是另一个人的笑声,说不定是贾南风的灵魂也附上了他的躯体,——除了她,谁还能发出这样的恶笑?

  无论叶楷文多么不喜欢这样的笑声,这笑声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声狂吼,以干扰、阻拦这令他嫌恶的笑声。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变作了恶笑。在这压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恶笑里,叶楷文将他为这幅画卷付出的惊骇、牵挂、思虑、辛苦、力气……倾倒得干干净净。

  是啊!

  谁能证明这是一痴的画?

  谁能证明西晋有位中书令叫做一痴?

  谁能证明贾南风与妹妹贾午,有过一个共同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谁能证明贾南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洒在了这幅画卷上?

  谁能证明贾南风是一个专权的皇后,西晋所有的腐败及其覆灭全是她的罪过?谁又能证明不是她的罪过?

  谁能证明这幅画用的是晋纸?谁又能证明晋纸果然是小幅?

  谁能证明晋纸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纸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为纸屑?

  谁能证明这就是晋代的绘画?晋代流传至今的书画少之又少,如何这幅画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学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无论哪一份有年头儿的书画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虫蛀的厄运,又何况一千七百多年间,天灾人祸、颠沛流离、频频易主,竟能流传至今,不是鬼话又是什么?

  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

  …………

  二

  叶楷文多虑了。

  岂不知毛莉将那幅画卷的离奇遭遇告诉父母之后,托尼、海伦,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良久,除此,什么情况也没有出现。托尼甚至舒心地说:“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对,终于让它有个完满的结局。”听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场灾祸,从此可以安居乐业。而在此前,无论怎样对它视而不见,总像是悬着一个未了的疑案。

  尽管结婚多年,托尼从未向海伦提及这半幅画卷,海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她对托尼说:“亲爱的,我相信这个奇迹,你我二人之间的不言而喻。”只是当夜,他们在壁炉旁相拥坐了很久,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还有什么人,比这一对夫妇更安恬呢?而毛莉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钱的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她从未算计过她对这幅画卷的贡献,在这幅画卷的经济效益上应当占有几成比例,而她又能分得多少……

  至于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叙述当做了海外奇谈,虽说嘴里不断发出惊诧的音节,可谁都能听出那些音节的三心二意,然后就忙不迭地谈他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说真的,千山万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离奇,听听也就够了,还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总统,即便最后闹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样?

  反过来说,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对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也没表现出非常的兴趣。

  可是,如果对什么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话,人生也许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乐趣,是不是呢?海伦的祖父曾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对也不对?

  毛莉依旧每个周末到叶楷文家里做清扫。

  头一个周末没有见到叶楷文先生。毛莉没有在意,过去也有她来清扫叶楷文不在家的时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钥匙。

  第二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在家。毛莉仍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第三个周末,叶楷文还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门房打探,门房说,若干天以前,见叶楷文先生提着一只皮箱出去了,至今还没见他回来,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几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特别之处。

  到第四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消息。

  在公寓前厅,毛莉碰到了隔壁的邻居太太和楼上的邻居太太。隔壁的太太说:几周之前,半夜三更的,她听见救护车来过,但是救护人员没有上楼,而是直奔后院楼下,像是有人跳了楼。不知是谁,单看个头儿,和叶先生差不多。不过她是从楼上的窗口下望,不能十分肯定。

  楼上的邻居太太说,不,那不是救护车,而是救火车,她在楼上,都嗅到了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儿,那气味儿像是从叶先生家里传出来的。

  有关叶楷文的下落,莫衷一是。毛莉只好把钥匙交给门房,不再去为叶楷文工作。她想,等叶楷文先生回来,自会打电话给她。

  毛莉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却没回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以便另寻雇主,而是终日无所事事,也有点魂不守舍地待在家里。她常常坐在阳台的一张摇椅上,胳膊肘撑在摇椅的扶手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任那支烟自顾自地化为灰烬,也不抽上一口。

  一有电话铃响,第一个跑去接电话的总是她。这时,父亲和母亲就会对望一眼,满眼的对话里包含着许多内容,就是没有忧虑。

  是的,毛莉挂心叶楷文的下落,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情谊。那情谊有点特别,既不像哥们儿,也不像朋友,说是战友也不妥帖……不如说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粘在了一起,——不管他们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就这么牢牢地粘在一起了。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挂着许多悬疑:自己到底来自何方?那所风格奇特的大宅子,与她和她的家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与那所大宅子间的感应,以及画面上显示的家族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一时中邪?……探索自己的来处,永远是人类不懈的痴迷。即便科学家告诉我们,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可是人类永远认为自己还有

  更离奇、更神秘的源头,——毛莉这样对自己说。

  两个多月过去,毛莉收到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到印加帝国去吧,人类的许多疑惑,差不多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印加帝国?那个从来没有文字的印加帝国早已消亡,留下的只是印加帝国的N 代子孙秘鲁……即便没有消亡,那样大的地域,上哪儿找去?连最基本的东、南、西、北方的指示也没有。又去找谁?哪个家族?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一个从来没有文字、早已消亡的帝国,能告诉后人什么?……

  难道要她将印加帝国或是印加帝国的N 代子孙秘鲁,一寸一寸地搜寻、丈量?难道要她将那里成千上万的人,诸个儿打问一番?或是将他们祖先留下的结绳一一破译?难道就这一句话?还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看看邮票——那储存大量信息的方寸之地,不过是一方含意不明、令人颇为费解的图片,更无邮戳。毛莉是无法从这里得知这封信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城市了。

  又将那封信调过来、翻过去,几乎将信封、信纸揭掉一层皮,也没有找到更多的文字。

  既没有回信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在信的末尾看到一个签字“Z ”。

  这是某个人的姓,还是某个人的名字缩写?

  想必这位Z 会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又上哪儿去找这位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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