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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贾南风一时无言,反身在室内往复暴走,一脚踹倒一扇屏风,又一脚跺断了屏风上的棂子。

  见贾南风暴怒至此,一痴担心有变,忙道:“臣意已决!”

  她转过身来,圆睁双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贾南风,倒先挺不住了。那还是一痴的眼睛吗?简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还绝情。

  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是她一生中遭到的惟一拒绝,而这拒绝又是来自她的最爱。

  或者不如杀了一痴。贾南风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啦……”

  可是她下不了手。杀人于她,突然变成了如此棘手的事……

  “你是有意而为!”

  “臣不敢。”

  “皆因本宫为人可憎?”

  “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

  说什么“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是一时语失吗?不过眼下贾南风来不及对这两句话多加考虑。

  “有人践约吗?”要不是一痴说到“有约”在先,贾南风实在不愿提及妹妹贾午言而无信这个话题,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窝。

  “宁肯天下人负臣,臣不能负天下人。”

  “难怪你叫了一痴。”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又哪里如人所说她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嫉妒?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服从。

  只因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自己。

  她是为贾午辜负了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之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之所爱。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以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剐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相貌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都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摩自己的脸。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

  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孔。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敢说半个不字?而她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或是放弃一痴进宫?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自他们少年时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不论国祚长短,改朝换代初始,总该有万象更新的气象。即便不是万象更新,也该有些许新政新策,本朝却是例外,大多沿袭曹魏旧章,不但不能以史为鉴,反倒变本加厉延续旧朝的腐败。旧朝的糜烂,也如发了酵似的,越发而不可收。自先帝起,沉湎游宴,荒于朝政,后宫竟逾五千,佳丽难辨,只得逐乘羊车,任随羊意行止。

  请托之风极盛。得以把持朝政的人,大多为宗室门阀,非但谈不到雄才大略,反而个个寡廉鲜耻,贪暴恣肆,虎视眈眈,结党营私,伺机而动。

  及至当今皇帝,人祸之外,更加天灾,对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奏章,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昏话……

  晋王朝是一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病人膏肓的怪兽。它就要死了,可它不会善终,它将把自己而不是他人的躯体,噬咬得体无寸肤、骨无寸留。

  贾南风首当其冲啊!她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希望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儿。只有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他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调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调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间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

  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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