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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六章

  一

  忽有一片瓦当坠落。

  一张本无多少斤两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听上去也是形单影只,弱不禁风。今天却突然作怪起来,像是碎了一口闷头闷脑、满腹心事的瓮,霎时间有一种豁开后的大定,让思前想后难以定夺的贾南风,心中一动。

  瓦当之坠落,如四季之花开花落,本是顺时而行,此番却有了某种暗示的意味。

  西晋惠帝之后贾南风,此时正面临两难的抉择。

  朝臣启奏,前太子东宫侍卫官、左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梁王司马彤、赵王司马伦等人,已然祭起拥戴太子司马通复位的旗号。

  这个由她诏授的赵王司马伦,鞍前马后侍奉她多年,该是相当熟悉。怎么回忆起与此人有关的林林总总,留给她的竟是“丑态毕现”四个字?作为属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该当,可一旦过分,就会丑态毕现。而丑态毕现的行为,大半另有所图,现在可不到了原形毕露的时候!

  综览当朝司马宗室,哪一位值得人们看重?一个比一个猥琐、下作,无品、无行。

  不过,司马伦入朝,确为今日动乱埋下祸根也是事实,真是她的一处败笔。败笔又如何?败笔也是人生。贾南风从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赎药方。

  说什么拥戴太子复位!不过是司马宗室以拥戴太子为由的谋反之兆。太子司马遹乃谢妃所生,即便复位,也不过是司马宗室的傀儡。

  又哪里只是几个人谋反?任何事件的发生,不会只有一个原因。

  宗室日衰,八王纷争,风雨飘摇的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加上这样一个昏聩、白痴、丝毫不尽帝王之责的司马衷……哪里只是她的不幸?真乃天下之不幸。

  她,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何曾有过鸿鹄之志?即便有所抱负,也与社稷无关。可谁让她被“卖”给了最没有操守、信义、忠诚可言,无风三尺浪,戴着社稷这顶堂皇之冕的政治?

  说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与虎谋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变无穷。

  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窥测方向;每一个转折,都有人在伺机而动;每一个所谓太平盛世的瞬间,都有可能人头落地;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奴才,都有可能是异己;每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都有可能在用你做点什么;每一个贤良君子,都有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大毒枭……

  真是一路过来,一路披荆斩棘。

  能不杀杨骏?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人膏肓才发现,自己万般宠爱在一身的杨皇后,其父杨骏矫诏专权。而此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落得一个惊吓气绝。

  这也怪不得他人。自灭吴之后,这位先帝就不再关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依赖后党杨氏——杨骏及子杨珧、杨济,权倾一时。

  又端的一个七情六欲、性情中人。

  满朝文武,进谏武帝另立太子,他却坚守与杨后姐妹的协议,不肯废黜白痴太子司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丑陋、性情刁悍,却接受她为太子司马衷之妃,只因她父亲贾充辅佐他称帝有功……

  性情中人是当不得帝王的。

  司马衷即位后,杨骏仍为太傅,辅佐朝政,事无巨细,无一疏漏,又在诸王中网罗党羽,而各王本就强兵在手。

  如此这般,说不定有一天司马衷也得步先帝后尘,最终惊吓而亡。

  只因杨党惧她三分,一时未能动手,如若她再不作为,怕是为时晚矣!

  斟酌再三,只得假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手,以谋反之罪,将“三杨”诛杀,将曾力主选自己为太子妃,此时已是皇太后的杨氏废为庶人。

  这大概算是第一回合?

  太傅一职由叔祖司马亮接替。然,司马宗室各个都是篡权高手,这样的位置留给他,岂非大权旁落、引狼入室?可是,彼时别无选择。

  只待时局略有松缓,继续杀将下去。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又如何下手?

  开国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然而受封诸王并未前去镇守藩镇,而是继续留在京师。

  故,汝南王司马亮走马上任头一件事,便是奏请皇帝下诏,命令诸王赴任藩镇,以削弱他们对京师的威胁,同时一箭双雕地削弱了诸王势力对他的威胁。这引起楚王司马玮极大不满。曾几何时,为反杨氏后党建立起来的“强强联合”,此时反目成仇。

  三个月后,她只得让司马衷再下诏书,称司马亮谋反,命楚王司马玮发兵讨杀。想来,这也是司马玮最称心的一件事吧。

  司马宗室中,司马亮声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辈,诛杀之后满朝非议,而司马玮又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错误岂能一犯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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