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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可以,但要通过正当渠道。”约瑟夫硬声硬气地说,硌得金文萱耳朵生疼。一个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强烈渴望给对方几个耳光的人,能柔声细语吗?

  从此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生硬,谁也不和谁多说什么,哪怕是面对面地坐在早餐桌上。

  约瑟夫的确后悔过。这样一个不但五谷不分,连世情都不分的女人,显然不宜相处。她愿意出去工作也好,从此为她留意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试过洗衣妇。先是衣服洗不干净,老板对约瑟夫说,这样的女人哪里能用来洗衣?只能是个穿衣的小姐!金文萱不服气,用了力气使劲搓洗,一天下来,一件衣服也没搓洗干净,自己的手指反倒受了伤,回到家里,丝丝拉拉地对着一个个手指吹气。约瑟夫翻翻白眼,不但不闻不问,还特意扭过身去。

  改为售货。头等香烟,却错收二等或三等烟的价钱。老板说:“等您自己开店的时候,再进行这样的善举吧。”

  是心不在焉,还是不识英文数字?约瑟夫想。那些数字,不过是初级英语的学习内容,而她也学习得颇有心得,不是吗?

  凡此种种,是一个不想依赖他人的人干的事吗?约瑟夫气得真想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当公主吧!”

  金文萱这才开始领教生活,再不提出去工作的事。

  有那么一天,她讪讪地走下楼来,挽起袖子走进店后,动手洗那些用过的盘盏。

  约瑟夫说:“谁让你来做这些?我不需要别人帮助。”

  “不,不是帮助你,是帮助我。”见她讪讪的样子,约瑟夫心软了,开始教她如何洗刷,又叮嘱她不要打碎,免得割破手指……真还不如自己来洗,不但不省力,还得时时注意金文萱,不要她伤了自己。

  这大概是后来洗碗机刚刚问世,约瑟夫就买了一台的缘故。

  经过一桩又一桩的教训,金文萱用心起来,不但将盘盏洗得光可鉴人,有时约瑟夫忙不过来,还可以上灶,将火腿肠、洋葱丁煎得恰到好处,做一个漂亮的热狗。

  就这样,金文萱慢慢学会了洗碗、做饭、缝衣,还有英语……尽管少不了打碎盘盏,扎破手指,烧煳什么,说错英语,让约瑟夫闹了不少南辕北辙的事。

  不要说活在旧金山,就是活在世上的必需,金文萱也都学会了,而且做得不错,在异国的生活越来越自如,想起往日,想起乔戈,竟不再觉得痛不欲生。也许西人与国人的习性很不相同,她也随之变得率性、坦荡、开通,毕竟她的祖先来自高山峻岭、荒原大漠,而今不过像是回到她的本原。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流行性感冒差点要了约瑟夫的命。

  所幸金文萱没有染上。那时人们还不懂得,流行性感冒对于黄色人种并不具有绝对的杀伤力,而对白色人种,闹不好就能要命。

  约瑟夫高烧不退,除了冰袋,没有医药可施,技穷之时,金文萱突然想起老家常用的土方。她脱去约瑟夫的衣服,将他翻转过去,自己则骑上他的背,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夹牢脊椎骨两侧的穴位,顺着他的脊柱,从上至下,步步为营,又揪又拔,直揪得约瑟夫的后背立时像游动起两条紫蛇,直拔得约瑟夫大汗淋漓……如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累得自己瘫倒一旁。

  而后又是姜汤,又是醋熏,闹得整个儿小楼像是翻倒了醋缸。

  事后回想起自己的作为,金文萱感到极不好意思,幸亏约瑟夫当时重病在身,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而对金文萱来说,却似乎发生了什么。这算不算“肌肤之亲”?一个女人,一旦与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从此就不能算是一清二白了。

  不知是土方的作用,还是约瑟夫强健,他终于好了起来,但在一段时间内还是相当软弱,无法照应店里的工作。

  这时,金文萱一改“穿衣小姐”和“善举”的形象,包办了热狗店从制作到营业的全部工作。消费者也似乎更喜欢这位“热狗西施”,尽管金文萱不苟言笑,但似乎看看她的面庞也是愉快的。

  正如将她卖人妓院的女人所说,金文萱有一张“好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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