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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那只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儿,咱们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儿。

  他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快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儿……”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

  “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她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膛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怀里。

  “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捌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

  “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

  “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下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儿,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咱们算是两清了。”

  从不认输的二格格,最后说道:“这辈子我算是栽大发啦……”说罢,她笑了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那模模糊糊、费了多年心思的猜想,这才落了实——他果然把信送错了人。

  这叫什么事儿啊!原来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难,都和他息息相关。

  谁又能替他赎回这么大的罪呢?

  这件让他悔恨一辈子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该着他那天从外头回来,该着他在门洞儿里碰见了“随事处”的那位眼生风、嘴生情,人见人待见的乔戈老爷;

  该着父亲是这王府的家塾——二格格、三格格的汉语家庭教师——他们父子便也在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成了比亲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如果乔戈老爷没在门洞儿那儿碰见他,这一切变故倒是不会有了,王府里的人,难道下场就会更好?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里他看过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欢离合……所有的戏文、小说都比不上啊!

  《红楼梦》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也会自愧弗如。

  二格格去世后,他开始学习英语,除了房产和那半幅画卷,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化为漂洋过海的盘缠。幸亏二格格喜欢拍照,他又带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一个画筒,画筒里装着那半幅画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旧金山、洛杉矶,甚至纽约,遍访了那几个城市的唐人区。

  在旧金山,他查访了大大小小的旅馆。一些当年极负盛名的旅馆早已倒闭,即便那些还在营业的旅馆,当时的服务生也是过世的过世,退休的退休了。

  倒是找到几个旅馆、几个退休的服务生,问起这么一个中国女人,却是无可奉告。

  查找旅客登记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许她在旅馆登记时用了化名?也许因为她根本不懂英语,将错就错?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几家当年著名的、尚在营业的旅馆,比如建于一九0 九年的Renoir酒店和建于一九一0 年的Fitzgerald酒店。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旧日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放弃的品位,她肯定在这里落过脚。

  据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忆,确实有个单身的中国女人在这里居留过几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是不是这位小姐,我无法肯定,在我看来,中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是啊,在他看来,西方人长得何尝不是一个样子?

  他甚至去过成立于一八九四年的犹他州家谱图书馆,大海捞针般地翻阅过华人的家谱。

  盘缠花尽,毫无所获,只好脖子上又挂着那个画筒,打道回府。

  当客轮一声长鸣离开旧金山码头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想,旧金山、旧金山,哪儿像那位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说来奇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失踪者,人们最终都会在旧金山找到他”?

  凡此种种,让他心生疑惑。难道这所宅子,果然不吉不利?

  他不是没有找过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早年修建这座郡王府的时候,不知请过多少风水先生,哪会有问题?除非有什么更硬的命,破了这里的风水。不过谁的命,又能硬过这所郡王府的命?所谓不顺,也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从此风平浪静。再说这王府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无影无踪,即便想要发生什么事,也没人头应承了。

  将来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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