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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那些精美的、几百年来装点着翰林院一座座圣堂的木雕、飞檐、梁柱,与圣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眼见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挣扎、翻转,即便侥幸逃过火焰,也被丢弃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义和拳当做垫脚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墙……

  此情此景让大爷好不心疼。目不识丁的“拳匪”,就这样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烧柴火那样地烧了,像在地里作践烂泥那样地脚下踹了……也是,他们哪里懂得这全是无价之宝?

  此时,却见那些被义和拳穷追猛打,在英国使馆或当差或避祸的洋人,还有英国水兵,纷纷从翰林院被枪弹豁开的高墙拥进那个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吞噬他们生命的“兵火库”。

  大爷想,怎么反倒是这些个毛子来抢救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对祖宗留下的这些圣堂、圣典,他难道不比这些个毛子更心疼?

  想着,便忍不住冒着嗖嗖的枪子儿,顶着一根根、一顶顶随时可能塌陷、坠落的梁柱、房顶,与那些个毛子一起,去抢救、捡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册的残卷……

  一个爷,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难怪有个义和拳说他是汉奸,一刀把他劈了。

  要不是喜欢赶场子,大爷尽管没什么出息,可怎么也能有个好死。

  这就是王孙公子的德行。因为从来用不着和危险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这不是白死又是什么!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銮殿,又与洋人签了赔本赚吆喝的协议,再想找那“拳匪”偿命,可又上哪儿找去?保不齐,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枪下了。

  王爷倒是不苟言笑,就那么一个福晋,没有立过侧室,也从未听“随事处”传出他拈花惹草的闲话。

  王爷的福晋,更是个心宽的人,火烧上房,也能安安稳稳把那口烟抽完再作理论。

  按说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没有那场辛亥革命,日子该是风平浪静。

  可谁能料到“后来”?“后来”是最没谱儿的事。

  二

  王爷、福晋过世后,二格格把他留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账本儿,尤其是我的账本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了你。你要是不嫌弃这院子里的晦气,就把这儿当你的家吧。”说罢,竟有些哽咽。

  好在他自幼生长在这宅子,不说别的,就说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详。父亲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家塾,年少时,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兴致,还教导过他一些皇家礼数,他也就更添儒雅。

  那时家里所藏字画颇多,有些是宫里赏赐,有些是下属贡进。值钱一些的,或让大爷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这么说的——谁见,谁爱,谁拿去;不太值钱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谁也不当回事儿,随手丢在一旁,竟至破损。

  家大业大,谁能记着自己所有的一切。

  父亲看着不忍,授课之余,便试着修补那些字画。可毕竟人老眼花,又没做过,很不应手。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开始是好奇,渐渐上了手,没想到后来竟以此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儿偏房里住着,实际上并没有靠王府为生。

  特别在王爷、福晋、大爷相继过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后,二格格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儿,或让他坐下,陪她无言地喝两口。

  自己媳妇怀了孕,二格格竟说:“要是个儿子,过继给我,如何?”

  虽是民国了,也不能没有尊卑上下。不过媳妇很会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承蒙您抬举。”

  媳妇毕竟当年是福晋跟前的大丫头,见过世面,说话做事得体且不张扬,后来福晋赏他做了媳妇,那真是相敬如宾的日子。

  二格格不无艳羡地说:“咱们府里,也就是你们俩过得是人的日子。”

  哪知媳妇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还真是个儿子。

  他从此没有再娶,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了意思。如今的世道,正像父亲在世时说的那样:“作孽呀,什么世道了,皇城也改成了黄城,不伦不类呀……”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失去了往日世界,而是“皇城也改成了黄城”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

  改变这些,比让父亲改什么都难。照他看来,国又如何?谁来当皇帝都是活,可要是没了旧日的品位,谁当皇帝也不行。

  二格格又常对他说:“如今,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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