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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如同婚姻大战的第一个回合,胡秉宸手续上离开了白帆,旧日的生活习惯却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吴为的新生活里。

  同样,胡秉宸也只是手续上离开了吴为,经十年培训建立起来的另一种生活习惯,也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白帆那说旧不旧、说新不新的生活里。

  本以为会像吴为说的那样,“……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可是历经十年荒疏,竟不能得心应手了。

  胡秉宸是左右不是了。

  更还有交换后面的冷酷。

  正如胡秉宸与白帆离婚时的“约法三章”没有得到落实一样,白帆与他复婚前的“约法三章”,也没有得到落实。

  当初,白帆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胡秉宸拿到与她的那纸离婚证书,他能遵守诺言、不和吴为结婚吗?胡秉宸离婚还不是为了这个!

  同样,胡秉宸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白帆拿到与他复婚的那纸证书,她能遵守诺言、不算旧账吗?

  用不了久而久之,蜜月刚过,“谁让你回来求我!”便成了白帆的口头禅,那意味着不论什么待遇,胡秉宸都得照单全收。完全不是给他灌药时的模样。

  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和煽动他与吴为闹离婚时大不一样了。

  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高尔基写过一篇文章,大约写的是人在独处时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文章说到契诃夫独自在花园散步,看到地上一只蜥蜴,问它:“你快活吗?”然后自己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我不快活。”

  回归后的胡秉宸越来越不快活,吴为的“临别赠言”也不期然出现:“相信你有时想起对我的苛待,不见得不后悔,你怎能快活呢?”

  是啊,当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每逢白帆打电话给他,吴为总是好言相待,热情传呼,明知是白帆的电话,可从来不闻不问;

  芙蓉每来看望,进门伊始,当着吴为第一句话总是“爸,我妈让你给她打个电话”,或“爸,我妈有事找你”云云,对一旁候着招待的吴为视而不见,吴为也从未抛过半句闲言;

  每逢回去看望白帆,吴为从未阻拦,还常常把机关发的东西让司机送到白帆那里,说是“物价这样飞涨,应该多照顾一下白帆,她仅靠工资收入肯定有窘迫之时,不像我还有稿费”;

  不能想啊,一想这些,更觉得把一个浑浑噩噩的吴为害得不浅。

  复婚后的生活,四平八稳则四平八稳矣,饭食翻新的频率高则高矣……而与此同时,胡秉宸又痛感精神生活的匮乏、单调,无从对话,以至他宁肯整天关在书房,也不肯和白帆多说什么。这倒不失为保持关系稳定的一个办法,因为越是交流,就越显出距离的难堪和尴尬。

  他常常感叹,再也不能享受与吴为纵横捭阖、海阔天空的辩论或讨论,并随着那辩论或讨论,攀登精神之巅的愉悦,也再不能享受和吴为那有情有致的闺阁之趣了。只好宽慰自己,像吴为那种过于精致的人,只适宜恋爱却不适宜过日子。而日复一日的日子,如空气和水之于人,是须臾不可分离的。

  胡秉宸又是知情知意的。每当白帆坐在厨房的炉前,眼盯着炉子上的药锅给他煎药时,他立刻(当然也是暂时)忘记了白帆给他这匹吃了回头草的马的待遇,转过头去发出另一种感叹:还是老夫老妻啊!

  也立刻(当然也是暂时)想起了吴为的恶行劣迹。

  换了吴为,肯定让保姆去煎。

  即便在他病重时,吴为也只是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哭哭啼啼、口舌生疮……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甚至陪着他一起生起病来。可这有什么实际意义?闹不好,他不但养不好病,还得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他们的关系日渐恶化以后,她更是逃之天天,把他丢给了小保姆。

  胡秉宸是一个不能忍受重复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尝试花样翻新、图谋改变,小到家里一个摆设,大至革命生涯。

  可是,谁能像吴为那样善待他,宽容他?谁能像吴为那样好对付,或是说像吴为那样便宜,几句软话就能让她放弃一分钟前还誓死坚持的原则?……

  胡秉宸再度约会吴为。说到底,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某些方面有过不能否认的、白帆永远无法得到无法体味的幸福时刻,但再不会有燃起大火的可能。

  正像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不能满足他于天伦之乐、至尊至贵的感觉,他不得不时常回去,与白帆共叙吴为没有的“过去”,或是回放一段老温存,感受一下对至尊至贵的敬畏……他们毕真像一个只为爱情而生的男人。

  能让吴为倾心不已的男人,这一生也只碰见了胡秉宸这一个。

  他常常偷出家门,给吴为打个长长的公用电话。“……今天白帆又跟我大吵大闹,我去看朋友买了点儿香蕉,她说是我给你买的……”

  “你让她给那个姓丁的朋友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不就行了?”

  “那她电可以说我买了两份儿,给姓了的那份儿不过是障眼法。”

  或在电话里抱怨:“家里好几个朝阳的房间,却把我一个人撂在朝北的小屋里,半躺在那张竹躺椅上咳嗽吐痰……一个人!”却没有说他只不过白天待在那个小屋,晚上还是睡到白帆那个朝阳的大房间去,并在白帆那张床上重拾性爱。电话那头的吴为,暗暗伤心垂泪,忘记了胡秉宸的无情无意……说些毫无把握的安慰话:“要是有什么困难,急需帮助就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怎么帮助他呢?现在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了。不像二十多年前,至少他们还有健康的身体,能到外面约会,打得动官司,对付得了白帆的种种计谋……现在他们都不行了,只有白帆还行。在防范、整治他们的时候,白帆的生命力还是那么旺盛,一如当年。

  吴为又能常常听到他那略微颤动的声音,那是只有与可心女人碰撞时才有的颤动,是绝对可以引起共振的颤动,“……我想你,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我不能忘记你对我的爱……不能忘记……我非常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声音里满是委屈,满是知道再无可能挽回的绝望。像是真正的绝望,与刚刚复婚时充满生机的声音判若两人。

  说是“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但如果上帝再假以十年,他绝对不会回归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开辟新的领域。女人们照旧对他兴趣有加,不会因一个吴为、一个白帆,甚至千万个吴为、千万个白帆的下场而裹足不前。

  可惜胡秉宸没有这个时间了。除了这两个女人,再没有一个女人肯向这个曾经卓越的男人投上一瞥。多少更加光鲜的女人,熟视无睹地从胡秉宸身旁经过,让他痛感青春一去不返,让他只好因陋就简地接受这两个老女人。

  吴为着急地说:“希望他们对你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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