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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万事难不倒的胡秉宸,却在这个问题前面徘徊不已。

  这栋办公楼有几百个房间,不过搜索范围还是有办法缩小。他在秘书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看到一张下属各局所在楼层表,很容易在四楼找到吴为所在那个局的位置,但也有二十多间,她在哪一间呢?就没法知道了,又不便向秘书打探得那样具体,秘书就会想,一个副部长,为什么隔了若干级别打听一个普通下属?就算他能想出一个什么理由,也得由她所在那个局的局长来汇报,处长都靠不上。

  最后忍不住跑到四楼,把吴为所在那个局的办公室二十多个房门依次推开,和每一个工作人员握了一次手,和每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句:“知道大家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同志们,看看同志们。”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却还是让那个局的所有职工觉得莫名其妙。

  跑了几个办公室也没见到吴为,胡秉宸有点按捺不住,几乎把秘书叫来给他好好查查,又想,这样的事怎好让秘书去查?只好耐着性子一间一间办公室往下跑,终于看见她埋头坐在二大堆表册后面。和一般女人一样的齐耳短发,一件碎花的中式对襟小袄,一样的一个女人,一阵大喜过望,随之心也安静下来。

  只得迂回前进,先和其他职工一一握手,不知第几遍地重复着:“听说同志们都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大家。”

  人们脸上漾起欣赏的微笑,胡秉宸倒是没有一阔脸就变。

  吴为却没有听见,愁眉苦脸地对付着那些表册。胡秉宸便觉得这个与他应对“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的女人,与那些表册纠缠在一起,果然荒谬。

  等到握住吴为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力,胡秉宸当然要让她永远记住这一次握手。

  他的手里,长久地留有握着吴为手指的感觉,既有如愿以偿的满足,又平添了更多的企望。本以为不过是想看看她,实在是担心她会忘记自己。瞧她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不高兴与他再见?

  为了这个“再见”,他费了多少心思?握了多少并不想握的手?

  他的手就那么容易握到!

  胡秉宸快步走出吴为的办公室,恍惚地站在走廊里,心里有做错事的茫然和唐突,自责起自己的浮躁。

  好像要惩罚自己,脸上便现出比往日更加严厉的神情。要是现在碰到吴为,相信胡秉宸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每时每刻,吴为都想发出求救的呼声,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她。就连走在马路上,她也不自禁地捏紧拳头,咬紧牙齿,一副准备抵抗到底的架势。可她的抵抗是徒劳的,就像在沙漠或沼泽地上垒筑的堤坝。胡秉宸也想不到那样难以自持,又恢复了他在干校的作业,随时都在寻找与吴为“偶然”相遇的。

  机会。

  那天吴为站在印刷机房外,校对刚从铅版机上取下的文件,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一阵不安的骚动从身上流过,从头到脚,像水淋又像火烤,冰凉而灼热。现在不用看就知道;胡秉宸来了。她万般无奈地从文件上抬起头,胡秉宸正坐在车里向她凝望,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像在对她说些什么。在说什么?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难道他也像她一样为什么所苦?

  吴为橡被焊在地上,立刻不能动了。但还能明白胡秉宸下了车,向办公楼里走去,并隐没在门廊的暗影里。直到喘息渐渐平息,吴为才继续校对那份文件。她怕出错,反反复复校对了许多遍,直到自认找不出差错才上机印刷。可是等到工人把印好的文件送到办公室后,处长把她叫了去,指出这份由她起草的文件,有几处非常明显的错误。

  完全毁了!

  可胡秉宸对她说过什么吗?没有。应允过什么吗?没有。为了-个明确的答案,她提起笔来,给胡秉宸写了一封信。

  又为了那个回音等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无所终日。

  回到家里话也懒得说,靠着暖气面对墙壁,从傍晚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也许明天会带给她什么希望。

  然后又到了下雪的日子。一到下雪的日子就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更加千头万绪。

  叶莲子说:“你是不是病了?”她摇头。

  叶莲子忧心的目光,让吴为感到骚扰,便迟迟不想回家,在街上踽踽独行。不知怎么就敲响了胡家的门,也许、因为那个晚上又下着他们两个人的雪。

  实在太意外了!

  吴为的脸在风地里吹得潮红,眼睛也亮得很不正常,一看那双眼睛,就是非出事不可的眼睛。

  不要说胡秉宸,哪个不想惹祸的男人见了这双眼睛都得往后缩。

  现在玩笑闹大了,可不是飞两个眼儿、调两句情的问题。

  全是在干校太闲闹出的事。

  一个又一个对策飞快地掠过胡秉宸的脑际,他选择了其中之一,然后就像武装到牙齿,有备无患地让吴为进了门,客气得让人觉得他正在盼望这个机会。可以说胡秉宸正盼望着这个机会。

  吴为那封信来到时,他幸好在家,但还是出了一点汗。要是他不在家,肯定会被白帆拆阅,那样一来,家无宁日问题倒不大,闹到机关可就非同小可。虽说他的同僚不乏这方面的记录,可他不允许这样的闹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胡秉宸很为一生清白而自得,不但不愿玷污它,连溅上一点泥点也不行。像那出家修行之人,马上就要修成正果,怎能让吴为这样的女人坏了金身?这样的女人只能随便玩玩,不能当真。

  他绝不允许将来人们在他的追悼会上,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主持人念他的悼词,像他常常在别人追悼会上做的那样。那些悼词,千篇一律地伟大光明,所以他的伟大光明一定要足金足两。而且他的地位来之不易,他是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奋斗到这个位置上的,就是现在,多少有山头的人都在觊觎着这个位置,不谨慎从事岂不等于自戕?

  与吴为的那些调笑,不过都是暗示,只可意会,了无痕迹。而对这样冰雪聪明、心有灵犀的女人,又足以说明心意。

  综观胡秉宸对吴为前前后后的态度,实实在在是身体力行“想办法让她们主动”的八字方针。

  难怪多年后他在对吴为的一次政策交底中说道:“我搞女人,从来不主动。”

  吴为听了不觉一惊,“照你这样,又怎么能把女人搞到手呢?”他嫌吴为少见多怪,“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啊。”确信滴水不漏之后,胡秉宸把吴为的来信交给了白帆。客观地说,他倒不是想出卖吴为,而是担心吴为再有来信落在白帆手里,就好像早有前科。看完信后,白帆把信往茶几上一丢,提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不是把信一交就能了事!他与白帆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就是一个革过命和没有革过命的女人的不同。白帆不需要他的表白,表白有什么用?

  “这不是和你研究,征求你的意见嘛。”

  “和我研究?征求我的意见?”白帆摘下花镜,往沙发上一靠,“同志,这主要看你的态度。”

  “这样一件小事?”“恐怕你还是要有所表示才行。”白帆想起胡秉宸的那些旧账,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向她交差?

  “这女人的文字不错嘛……”

  “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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