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洁 > 无字 | 上页 下页
一七七


  多年后,吴为对他说:“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里,还是最优秀的一个。”

  胡秉宸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从鼻子里“哧”出一个当仁不让,并且倨傲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可是他那时已然忘记,从与白帆的谨言慎行到与吴为畅所欲言之间的沧海桑田了。

  等到白帆越来越“社论化”,越来越像他的党小组长后,即便睡到半夜,身体的某一部分不安分起来,伸手就摸到解决问题的白帆,也不再和白帆交流,只是闷声操练。多少次让白帆感到意犹未尽,声嘶力竭地让他“顶住,顶住!”他本可以像他们同居初期那样,两人豁出命去,求得生死与共的酣畅,可现在,白帆越让他“顶住”,他越是到点就放闸,似乎存心闪她一下,心中还暗暗对白帆笑道:哪个人敢调戏社论,又怎敢操社论呢?不是说“一句顶一万句”吗?你总能在那一万句里找到解决“顶住”的办法。

  其实,只要白帆说一句自己的话而不是社论上的话,胡秉宸都可以把这件事干得有声有色。

  可是白帆偏不,一旦从他身下抽身而去,就翻脸不认人地对他说:“抓紧时间休整一下,明天还要工作呢。”好像刚才忘形大呼,让他“顶住,顶住”的不是她,而是党小组长暂时脱了一下裤子。

  而一旦下了床,胡秉宸自然也不再是白帆的丈夫,而是她的部长。

  就是胡秉宸哪天情绪不错,和白帆开个玩笑,也会被她解释得面目全非;如此,下了班还留在办公室工作,就不仅仅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

  胡秉宸官复原职后,时逢一九七五年东欧某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招待宴会。胡秉宸就座于第三桌主位,同桌还有几个部级干部,其中有位江青的boyfrien。对方是计划委员会主任,带领三位局级干部。该国是毛泽东钦定的修正主义,又长期没有接触,彼此都不知说什么为好。虽是“文化大革命”

  后期,胡秉宸也不便说什么,很尴尬,只好没话找话。

  对方有位女客指着桌上的花问:“这是什么花?”胡秉宸说:“假花。”便乖巧地拿了几朵放在她的面前。在对付女人方面,再没有比胡秉宸更得体的男人了。

  又有客人问江青的boyfriend:“你们中国的义务教育是几年?”

  boyfriend回答说:“我们是一边练功一边学习。”

  客人们愕然相对。

  胡秉宸一看要惹祸,就对boyfriend说:“人家问的是我们的义务教育是几年,你要是知道就告诉他。”

  其他几位部级干部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含糊过去。

  他后来对白帆说:“要是一个人哪儿都找不到一个讲真话的地方,非发疯不可。”

  前不久白帆来干校探亲。看看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胡秉宸早已幡然醒悟,想到全党全民命运系于一人之身,如果这个人身体或指导思想有问题,后果就太可怕了,还有那位旗手的问题,便对白帆说:“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毛之后才能解决了。”

  白帆说:“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思想太有问题了!”然后沉默不语,想着是否应该把胡秉宸这些思想向组织汇报,以挽救胡秉宸于一旦。白帆想些什么,胡秉宸一清二楚,不管工作关系还是夫妻关系,几十年他们没有白白日夜厮守。这个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与他哪里有一点相似之处?

  要不是胡秉宸连哄带骗,非惹出大祸不可。

  其实胡秉宸把自己估计过高了,他和白帆不同的只是皮毛,越接近底线,他们之间的差距越小。在奠定他们人生观的关键时期,他们喝得是同一口水,吃的是同一种粮。不过完全推诿到同一口水、同一种粮似乎也不全面,还有个吸收问题,再说各人的吸收能力也未必相同。说到底,胡秉宸还是个“不忘朝市”之人,这一点也许和吸收的营养有关,也许天性如此。

  不过眼下这个吴为又太肆无忌惮,怎么能随便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说这样的话?闹不好就可能掉脑袋。她果真轻浮得可以。

  胡秉宸就收起自己的轻薄,小心谨慎以防被吴为抓到什么政治把柄,却忘记防范不要掉人别一种陷阱。如果胡秉宸保持以往的冷静,就可能从这些细节上发现吴为不肯随便玩玩的脾性以及浑不论的秉性,不如趁早收兵,那么他以后的日子也就会平安无事。

  可是他小看了吴为的偏执,偏偏自己又余兴未尽。

  去田里割稻子的路上,他们就一路天南地北地唱和下来。

  3

  由于一同到达劳动地点,自然就落到一块地里干活。

  割秋天最后的稻子。

  吴为长腿一叉,八行稻子就跨在了她的胯下。胡秉宸毕竟上了年纪,又没有多少体力劳动的经验,跨了六行就很勉强。另一旁就是那个姓赵的女人,干校有名的女劳模,自然也是一跨八行,把他夹在了当中。

  镰刀一开,刷,刷,刷,刷,吴为就把他胯下的六行搂过去一行,变成了五行。

  女劳模也搂过去一行,他就剩下了四行。

  虽然只剩下四行稻子,也得努力才行,瞟着吴为的脚跟紧往前赶。

  吴为腰太细,脚踝也细,人又高,身高上就不占优势,至少比女劳模弯度大出许多,这样的体形只适合竞技项目。可她居然并不落后,暗中较着劲,好像存心要做些使他这位在各种会议上颁发嘉奖状的干校校长以及被他嘉奖的女劳模尴尬的事情。

  女劳模确是各方楷模,被评选为名目繁多的优秀分子,常在各种大会上作活学活用报告,揭发批判各个时期的反革命。胡秉宸在这方面很有些经验了,任何时候都能拔头筹的人,就难免让人想一想。不过他照常在各种大会上为这样的人鼓掌,念嘉奖这些人的发言稿。一条蚂蟥爬上了吴为的腿,又一条。蚂蟥不吃他,也不吃女劳模,偏偏吃吴为。很快,那两条蚂蟥就从饥馑的“贫下中农”变成滚瓜溜圆的“地主”。

  难道吴为没有感到有蚂蟥在腿上吸血?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手来把蚂蟥从腿上打掉。她不能停手,她与女劳模的差距不过两三行,最后终于抢先半分钟到达地头。

  这才直起身来,拍打腿上的蚂蟥。轻轻二拍,蚂蟥们就懒懒地掉在地上,它们实在吃得太饱。鲜血从蚂蟥叮咬过的嘴眼流出,在吴为的泥腿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红线。

  工间休息时,女劳模就像可以淋到每个男人头上的雨,让那个男人给磨一下镰刀,往这个男人肩上轻捶一拳。那一推、一操、一靠的巧劲儿,哪个男人不酥了骨头?谁能说那些先进榜与此不无关系?

  女人真是得天独厚,就是延安时期,女人也比男人“少花钱多办事”,不知她们还不知足地闹什么“女权主义”。倒是男人,该不该闹点“男权主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