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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以父亲那样一个下级军官,为她拿出赴香港这笔路费,容易吗?

  回去靠谁?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父亲有什么义务替顾秋水承担养活她和吴为的责任?

  更不要说回去以后怎样面对继母,一来时在父亲家住了几天,继母还老担心她一直住下去不走哪。她是上哪儿哪儿都嫌,哪儿哪儿都不要哇!她这是怎么了?人见人烦。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出路?

  这样不尽情理的话,顾秋水怎么说得出来?

  而且她的勇气、力量、精神都使光了,她再没有能力对付那样的困境了。

  叶莲子低着头,也不看顾秋水,不瘟不火,声音很低也很简捷地说:“我不。”简简单单两个字,听起来却似铜墙铁壁,没有一点通融的可能。越是简单的东西有时反倒以一当十,成为最难破的法宝,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就是这个意思。而以不变应万变的对手,也就成了不好对付的对手。

  也就难怪顾秋水有了那样的冲动一真想拿个铁锤把叶莲子的脑袋砸开,让她那不开窍的脑袋开开窍。何况叶莲子将手烫伤,更让顾秋水怒火三丈,觉得她是有意把手烫末给他看,用苦肉计的办法胁迫他的怜悯。吴为看看叶莲子又看看顾秋水,四岁多的她还不会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作出判断,但她确知,突然在生活中出现、让她叫做爸爸的这个人,就是她饥饿的时候妈妈不敢给她买饭吃的人,就是他一说什么妈妈就比遭了天津大水还胆颤心惊的人……想不到逆来顺受的叶莲子还有这样的本事。顾秋水说:“好吧,那你就得为这个‘我不’付出代价。”说完扭头就走了。

  叶莲子没有哀求。

  按照她的人生经验,谁也不会因了她的哀求就会对她稍加慈悲。地抱起吴为,站在异乡的平台上,凄惶地看着顾秋水越走越远的身影”这才明白,此情此景,与顾秋水四年多前的北平之别,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顾秋水说到做到,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钱花?他一概不闻不问。

  不是顾秋水心狠手辣,也不是他小气,他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叶莲子逼走。一旦过问这些,叶莲子又会生出幻想,以为他回心转意,愿意留下她们母女。

  剩下的路费没有几个了,叶莲子又不能去找顾秋水,那他就会采取更为极端的办法赶走她们母女。

  她到小店买了一些粗瓷碗,又买了一袋大米。以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不到一百磅的体重,豪迈地将那袋米扛上平台。

  居住的小区没有自来水,就拎着水桶到远处有自来水的地方提,一手拖着吴为,一手拎着水桶。不能快走,快走吴为跟不上,只好走一步、等一等,水的重量就加倍重在了手上。

  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叶莲子煮了米饭盛在碗里,上面再浇点青菜。不会说广东话,把价钱写在一块纸板上,有人问价,就指指纸板,人家也就以为她是哑巴,不再问了,只管吃了付钱就是。

  好在这里是贫民区,出苦力的工人很多,这碗实实在在、可以饱肚的盖浇饭很受欢迎。何况她心地善良,又比别人装得更满,所以销路很好。

  这使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就像蜡烛,白天显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显出来了。

  转眼就是冬天,如果没有钱,香港的冬天就很阴冷。不像在东北老家,可以上山捡点落叶、柴火,生个火炕;也不像在天津包家,房子里有暖气。当然更不能带着吴为出去卖饭,街上更冷。风从海上刮过来,深入、全面地刺进骨头,还带着一点咸腥的味道,有一番腌在咸菜缸里湿嗒嗒的咸冷。

  叶莲子只好把吴为锁在屋子里,让她坐在床上,再甩棉被把她围在当中,地上放个便盆。再三叮嘱她:“南南不哭、不怕,妈妈很快就回来,等妈妈回来给你买糖糖、买果果,啊!”

  叶莲子说的糖,就是广东盛产的土红糖,价钱便宜,据说还能补血。

  吴为仰着小脸,包打天下地应着:“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须臾不离母亲地吵闹,也不曾阻拦过叶莲子外出卖饭。吴为的确不怕。直至长大以后,面对十分阴险的事物也不懂得怕。傻大胆再加莽撞,反倒帮助她渡过一个个难关。

  叶莲子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顾自在床上翻叠手帕的吴为,每次都难以迈出那个窄小的房门。可她不走怎么办?眼瞅着娘儿俩又要没饭吃了。吴为却不眷恋叶莲子,很有兴味地翻叠着妈妈的一方小手帕。她爱妈妈的小手帕,小手帕一张,可以叠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样样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她一面叠弄着小手帕,一面唱儿歌般地重复着:“我不哭,我不怕。我不哭,我不怕……”这可不是她的儿歌又是什么?

  玩腻了就下地,到小柜上去拿杯子,喝一点妈妈给她泡在杯子里的红糖水,多么好喝啊!红糖水是婶除了妈妈之外的最爱。所以她就有了很多尿,一会儿再爬下床撤尿,还会小心对准便盆,不让尿洒在地板上,不然妈妈又要像在二太太家那样,趴在地上擦地板了。吴为差不多忘记了包家的日子,可永远忘不了叶莲子趴在楼梯上擦地板的情景。

  每每叶莲子从街上卖饭回来,见到便盆里很多的尿却没有洒在地上,再看看还围在棉被里的吴为,除了没有自己给她围得那么严实,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照例问问吴为:“冷不冷啊!”

  “不冷。”“饿不饿啊?”

  “不饿。”都是让叶莲子安心的回答。可是等到叶莲子做好饭,吴为也不怕烫,拼命往嘴里扒。一面扒,一面紧盯着面前那一盘豆腐炒菠菜。吃着、吃着;她会抬起头来,对妈妈一笑,说:“妈妈,好吃,”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只顾吃忘了妈妈。卖饭挣的钱,不但挣出了她们两个人的房租、吃喝,还能给吴为买点香蕉——拣那些不太新鲜、皮上开始长黑斑的,价钱便宜得多。

  所以吴为就是有了钱之后,买香蕉也挑那种长了黑斑的。直到她写的书在欧洲很多国家出版,应出版社之邀到欧洲那些国家推销她的书,出版社的人见她好端端的新鲜香蕉不吃,总要放到皮上长了黑斑的时候才吃,都非常奇怪。最后她终于知道,新鲜的香蕉有多么香甜,不该等到长了黑斑才吃。

  杂志社里的一些好事之徒对顾秋水说:“孩子刚来,怎么也不给她买些点心?”

  顾秋水皱皱眉头,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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