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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似乎冥冥中有人暗示,如果写信告知顾秋水她的到来,那她就根本不能成行。

  但她又心生忐忑,这样揣度顾秋水好像是背叛了他……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这种暗示不是无中生有。

  船靠码头之前,叶莲子匆忙地换上了二太太赏的那件镶黑缎边的黑旗袍。

  叶莲子拉着吴为跟着人群急急下了船,一脚踏上那繁华之地,随之也就领教了繁华的凌轹。

  繁华是什么?繁华是吞噬,是无从落脚,是险恶的阻隔。从那一刻起,吴为抵触了繁华。

  除了脚下那只不但不能给叶莲子什么帮助,还需要她手提肩扛的箱子,比照满耳聒噪的大呼小叫,她和吴为是太冷清了。

  倒是请人看过手里的地址,人们抑扬顿挫地对她哇啦哇啦指点一番,她却没有听懂,仍旧万事不知地混沌着。太阳很毒地晒在码头上,她却冷汗直流。

  人们渐渐离去,拥挤的码头疏朗起来,叶莲子还是不知道往哪儿迈脚。

  这时,船上相遇的夫人在亲朋的簇拥中走了过来,问道:“你丈夫没来接你吗?”叶莲子摇摇头,模样凄惶得让人心里一堵,说:“他不知道我们来。”

  夫人想,这就是了,难怪叶莲子让人一看就觉得发沉。她笑笑说:“这是九龙,还没到香港呢。别发愁,我家有汽车来接,可以把你们带过去。不过你有你丈夫的地址吗?”

  “这倒有的。”

  夫人看过地址,知根知底地说:“噢——风云杂志社,很进步的一家杂志,很多知名人土常在上面发表抗日救国的文章呢。你丈夫在杂志社里做什么工作?”

  叶莲子感到难堪了,“不知道。”

  夫人又想,这就是了。她不无关切地问:“可你知道他一定还在那里吗?”

  叶莲子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

  “先去再说吧。”她伸出一个手指给吴为,吴为就紧紧地握着,然后她领着她们母女向汽车走去。

  风云杂志社很快就到了。叶莲子下车打探,夫人吩咐司机等着。

  门房说是有顾秋水这么个人,让她等着,待他前去通报。

  叶莲子红着脸,丢掉矜持,三脚两脚跑回街上,隔着车窗对夫人说:“找到了,太谢谢您了,要是没有您,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我丈夫。”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门道的暗影中走来。夫人朝那走动在暗影中的男人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叶莲子说:“找到就好,多保重!”然后就吩咐司机开车走了。叶莲子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夫人等到顾秋水对她说声谢谢再走,该多好!

  坐在汽车里的夫人想:那男人显然就是她的丈夫,酸气十足。不是穷酸,很多人也穷,可并不一定都有这种酸气,好比船上碰到的这个女人。这女人千里迢迢、勇气十足来到这个危险四伏的花花世界,原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刚才她还担心这女人找不到丈夫,现在却并不为她找到丈夫而庆幸。

  在叶莲子的香港之行中,这个忽悠出现又忽悠消失、着实帮了地一个大忙的人,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从此无影无踪的这位夫人,却不时地在吴为的记忆中出现,尤其相逢胡秉宸后,更是不断自作多情地猜想:这位夫人会不会是胡秉宸的亲戚?

  吴为希望是。她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的幸运都与胡秉宸,乃至胡秉宸的那个家族有关。

  有关这次旅行,吴为记住的只有这位夫人和叶莲子用一条水绿色手帕为她叠制的小老鼠。当她让小老鼠在挠动的手指上爬行时,一不小心掉进了大海,眼瞅着就被绿色的海浪所吞没。

  直到四十多岁再次与海重逢之前,她一直以为海是绿的,而不是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啊,蔚蓝色的大海啁厂结果看到的既不是绿也不是蓝,而是沉溺的黑。

  想不到在这重逢时刻,让叶莲子最为激动的却是顾秋水的脚步声。

  这个让她“望穿秋水”,含辛茹苦等了四年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实实在在、可依可靠、一步一步终于朝她走了过来。

  她低头对吴为说:“看,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吴为却带着对夫人和绿色小老鼠的怀念,坐在地上,靠着箱子睡着了。对她来说,这个让叶莲子激动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缘,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了。即便日后与顾秋水有过一段段短暂相处的日子,不管顾秋水怎么想,对吴为来说,他们顶多是同一公寓里的房客,不能再多。当顾秋水来到身边时,叶莲子还是流出了眼泪。等到抬眼与顾秋水相望时,又破涕为笑了。不论她的眼泪还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间收起。她虽来不及解读那一瞬间在顾秋水脸上滚动过几层信息,但显而易见,绝对没有重逢的喜悦。面对这样.-个油盐不进的顾秋水,叶莲子张皇失措。而顾秋水劈头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这让叶莲子更不知怎样回答,就忙着把吴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吴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岁半了吧。很有主见呢!

  顾秋水皱着眉头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吴为的下巴,说:“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平时吴为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孩子,现在却不听招呼了。叶莲子继续催促着:“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顾秋水讪讪地说:“算啦。”他早忘记当年离开北平时,曾为怀里那个软和和的小肉团泪流满面的事了。

  然后他们就都没了话。一没了话,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们发现,四年里,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莲子柔软的眼波里,有了一种不论抓住什么就咬死不放的固执,也有了一些凌厉——却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中,为迫寻顾秋水的踪迹,无数次穿越关山、云天、江湖河海磨砺出来的。红颜退尽,一脸寒索,像一部显而易见的彩色片突然还原为韵味模糊的黑白片。

  顾秋水本来还算恰如其分的江湖义气,现在不但发挥到极至,而且“过了梭”、发了酵,像真理跨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那样成了痞气,小有得意之中,难掩着翘首翘尾的骚动。

  总之,他们再不是四年前“过家家”式的小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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